[閱讀分享]｜《別認輸，惠子》

by 小笠原惠子

《別認輸，惠子》是前年拿獎拿到手軟的《惠子的凝視》的原著小說。小说寫了惠子从出生到2011年後成為了職業拳擊手並正為職業生涯中的第三場比賽備戰的這段生命段落，電影則選擇了其中她開始練習拳擊到拳馆关闭前的一小段。電影弱化了競技的情節，沒有刻意將電影拍得非常熱血或是悲情，沒有特地去展現她過往的人生，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呈現惠子內心的困惑與迷茫上。小說則更為詳盡地講述了惠子的人生脈絡，並且附有更多惠子本人的心理活動展示。惠子的寫作很誠實，直率地寫出了自己在不同年齡階段、不同時期、遭遇不同阻礙時的各種內心活動。儘管在升入高中以前惠子都在普通班級學習，但惠子並不喜歡。在普通班級總是會因為先天的聽力問題遭到排擠、歧視和欺凌，因為其他人都聽得見，所以「聽不見」的惠子在學習生活中的不便總是被很自然地忽視了，沒有人在意加入了壘球社團但無法喊口號並看不清指導員指示口型的惠子的尷尬處境；因為性格被動內向，所以總是很難拒絕朋友的請求，哪怕很受傷不快，也總是努力偽裝得毫不在乎，依然勉強自己掛著笑容。而中學時期唯一稱得上有樂趣的體驗是後來加入了美術社團，惠子發現自己喜歡看漫畫也喜歡畫漫畫。她發現自己可以將在學校遭遇的種種不快統統畫成漫畫，通過繪畫的方式短暫逃離遺忘那些讓自己痛苦的被欺凌經歷，發洩自己的負面情緒。「总而言之，在漫画故事里的我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骂起人来口若悬河。在现实里做不到的事情，在漫画的世界里能够尽情畅想。我感到非常快乐。也许这就是我痴迷漫画的原因。」因而惠子最初的夢想，並不是成為什麼職業拳擊手，而是想做一名漫畫家/插畫師。（儘管後來發生了偷竊背鍋和橡皮擦事件讓惠子對普通學校產生了厭惡，因為遭到欺凌而陷入抑鬱，失去了學習的熱情，“被迫”地放棄了成為漫畫家的夢想。）在升入高中部前的講述中有一個細節還蠻讓我有印象的，原來日本有些學校會專門為因故無法出席畢業典禮或因為其他原因不願意出席典禮的學生單獨在校長室或者小教室舉辦臨時的畢業儀式。（真是非常注重細節和儀式感的國度啊（笑））

（儘管學校在畢業典禮的細節上很關注重視，但卻忽視了平日學生群體之間的欺凌與孤立，缺少對弱勢群體的關懷與協助，真是挺諷刺無語的。支持惠子的想法：「什麼爛學校。我討厭這個地方。」）

在升入聾人學校高中部後，惠子開始系統學習手語，甚至可以從行文中很明顯地讀出文字背後語氣上的變化，從小學中學時期常常因為被欺凌歧視而產生的不安與迴避，到升入聾校高中部掌握了一門可以讓自己與他人的口頭交流變得便捷自由的語言的輕快。但這種輕快並沒有持續很久，很快惠子自小受到壓抑太久的不滿、憤怒與反抗情緒在逐漸找回了自己的口語言說能力伴隨青春期自尊提升、主體性意識覺醒後一道傾瀉而出，和體育老師的衝突成了引線，點燃了惠子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與攻擊性。惠子說「虽然当时我已经对自己在学校里总是挥舞暴力而感到悔恨，但始终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反而把它们对准了父母。」

還蠻能體會這種對突如其來卻非常激烈的情緒波動的束手無策的。惠子說自己當時之所以有如此尖銳的攻擊性的原因可能是「尽管我当时已经能用手语表达自己的心情，却找不到可以贴心倾诉的人。」

轉機發生在高二（大約是下半學期？）。先是班主任由男老師換成了一位女老師，女老師很溫和耐心，也很細心、不僅會很用心地去了解學生（比如她知道惠子從未向任何同學提起過的拿到摩托車駕駛證🏍️的事情），也懂得如何與學生溝通，安撫學生青春期會出現的各種情緒波動。（順便提一句，惠子在小學時結識的朋友也是一位女生。在得知惠子先天聽不見後和惠子講話會特地放慢語速，方便惠子讀唇語。女生就是好！）後來惠子開始堅持跑步鍛鍊，參與新社團，並重拾了繪畫愛好。

高中部畢業後惠子升入了自己並不喜歡但是聾人的普遍選擇的聾校口腔技師專業，在自己不喜歡的專業學習的苦悶與迷茫惠子通過摩托車騎行來發洩。很喜歡她在書中描寫的這樣一段話：「在摩托车上的时间，是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也创造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骑摩托车的时候，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驾驶上，不会考虑其他事情。行驶的速度越来越快，心里的一切也被呼啸的风吹到脑后。」

惠子因為太喜歡騎摩托車，經常逃課出去騎車，耽誤了學業。後來為了專注學習惠子減少了摩托車的騎行次數，也是因此，陰差陽錯地進入了格鬥術領域，開啟了她後來十年的拳擊生涯。後面就是電影《惠子的凝視》所選取拍攝的主要部分了，關於對拳擊癡迷的真實原因，關於日復一日的拳擊訓練，關於想打職業拳賽的一路坎坷與波折。

讀完全書再度回顧在小說的前言里惠子寫道：「我为什么坚持练拳呢？直到现在我依然时不时会这么问自己。我小时候上的是普通学校，和正常人在同一个环境下长大。然而，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后来进入社会，我都习惯把自己放在社会弱势群体的位置。可我打心底是不想输给正常人的。也许只有拳击能纾解我这份不甘的心情。

在真斗拳馆练习的过程中，我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坚持拳击的意义。我不想向之认输的对象究竟是谁呢？看起来是一对一的拳击，其实背后有很多人在共同参与。是这些人支撑着拳击手站在拳台上。」

这是惠子选择拳击的原因和她感受到的堅持拳擊的意義，因為「不甘的心情」，因為「不想向支撐著自己一路走來的人認輸」。惠子能夠堅持拳擊並在之後報名職業拳擊賽、成為職業選手，其實和真鬥拳館的館長與教練們的影響脫不開關係。惠子最初想要報名學習拳擊時被很多拳館拒絕，最后被視力不好、眼睛不大看得見的真鬥拳館館長招收。一位眼睛看不見但心態非常積極樂觀的拳擊館長，一家快要倒閉的拳館，讓惠子重拾起了對打拳擊職業賽的志氣。館長和教練們在她受挫想要放棄時鼓舞激勵，但同時也充分尊重了她的意願。是這種鼓勵與尊重並存的態度，才會讓惠子後來放棄「想退出」和「做不到」的想法。

聯想起村上春樹的短篇《沈默》（收錄於《萊辛頓的幽靈》）中主人公被拳擊吸引的原因與體會：「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拳击基本上属于沉默的运动，又极为个人化，并且是他过去从未见过接触过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不止。…

“我中意拳击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有底蕴，是那底蕴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与被打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是结果罢了。人既有获胜之时，又有败北之时。只要能理解它的底蕴，即使败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对一切都战而胜之的，迟早总要失败，关键是要理解它的底蕴。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便是这么一种行为。戴上皮手套往拳击台上一站，时常觉得自己置身于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谁也看不见，也不被谁看见，我就在那里边同黑暗搏斗。孤独，但不伤感。”他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血肉。但只要努力，就会有相应的报偿，这是我从拳击中得到的一个体会。”」

可以看出儘管同樣都是寫對於拳擊運動的體會，村上春樹和惠子筆下對拳擊的感受是不同的，一個是感受到了職業拳賽中拳擊選手的團隊的共同付出與努力，一個則更偏向被拳擊運動的個人化屬性和獨特底蘊所吸引。

儘管拳擊是一項對抗性的技擊運動，但無論是平時觀看拳擊比賽還是看一些記錄拳擊運動員們訓練日常的影像資料，我也總能一次次地感受到拳擊這項運動的獨特魅力。拳擊場上除了擊打聲，其實其餘的一切沈默而寂靜。每一次面對拳擊沙包做的踢擊訓練，每一次的上場實戰比賽，其實都是在和自己的內心對話甚至爭執。「穿过拳台围绳的瞬间，我的世界重新回归寂静。」我想或許這種在拳擊運動中感受到的寂靜與長跑是一樣的。當走上拳擊場，世界的喧囂會徹底噤聲，拳擊手心無旁騖，注意力只在每一次的出拳進攻與防守上。它們既是為了贏下比賽，也是自己向內心發起的數次對話與修煉。練習和痛苦相處，練習不逃避痛苦的能力，學習在痛苦中堅持，也在痛苦中激勵自己。這是寧靜而孤獨的獨處時光，也是和自己較量，充滿搏鬥、汗水、拉扯的時刻。

「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强大和软弱、颤抖的脚和前进的脚。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是。心是随时都可能改变的，所以，才叫作心。你明白吗，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