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之下的生动美好:《五月的夜》自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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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果戈理,大家所想到的一般是“俄国讽刺作家”或者是“批判主义作家”的名号,不过果戈理的早期作品也有一些侧重描绘当时俄国(主要是乌克兰)民间活动场景的,奠定他在俄国文坛地位的第一部小说集《狄康卡近乡夜话》便是取材于乌克兰民间传说又融合现实生活所写就的八个充满魔幻而奇妙的故事。《五月的夜》便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篇。 《五月之夜》的另一个译名比之通用名更有意思;《女落水鬼》。个人对这个译名实在是不敢恭维。女落水鬼的确在故事情节里扮演了一个无法替代的角色,可是不可替代的人不只有她一个,何况落水鬼(或者说是精灵吧!)的戏份算不上多。《五月之夜》的总体故事情节其实不复杂,就是讲一个青年哥萨克男子列夫科是如何运用自己的才智追求到他的心上人甘娜的,最后的结局也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这样一个俗气的故事其实每个人都能写,可是怎么把主人公的“聪明”发挥到极致,在有限的故事框架内把情节写的曲折回转,才是普通写手和作家的区别。那么,果戈理是怎么写出列夫科的机灵的呢?我们先来看这样一段: “谁当乌鸦呢?”拈了阄——于是一个少女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科仔细地瞅她。脸、衣服、身上的一切都跟别人一样。不过可以看出,她很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人群排成一长列,迅速地从凶猛的敌人的袭击下逃开。“不,我不想当乌鸦!”少女疲惫乏力地说;“我不忍从可怜的母亲的怀里把小鸡抢走!”“你不是妖精!”列夫科想道。“哪一个当乌鸦?”大家又准备拈阄。“我来当乌鸦!人群中间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列夫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脸。她敏捷而大胆地追赶着这一群,往返扑击,想攫住她的猎物。这时候,列夫科看到,她的身体不像别人那么透亮:里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忽然传出了一声锐叫:乌鸦扑到行列中的一个人身上,把她抓住了,列夫科仿佛觉得她张开了爪子,脸上辉耀着凶恶的喜色。 “妖精!”他忽然指着她,回头向宅邸那边喊道。 我们看到,列夫科是通过观察少女们的神态来确定哪个是妖精的。有人说这里是果戈理安排的一个非常雷,非常狗血的桥段,可是我不赞同,前边已经通过列夫科捉弄干涉自己婚姻的老爹的事情把他刻画成了一个很机智的角色了,那么他在此处利用这种机灵去帮助落水鬼岂不是很合理的一件事?而且这还间接促成了他的爱情,也让故事后续的发展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即他手里的那张纸条是他用自己的机灵帮助别人解决问题以后换来的报酬。如果此处显得很狗血,那么只能说这个故事的前后逻辑都是不合理的,但这个小说本身就是要讲述一个年轻人追求爱情的故事,对于一篇重在描写民间故事的小说来说,一般都要把主人公描绘成一个机灵,朴素的乡村青年,而不是依靠别人的手段去取得某些目的,那就变成了讽刺小说。因此我认为,通过这种手段去刻画列夫科的形象,是完全合理而且有必要的。而全文中列夫科的天才之处不只在于这一点,还有两处十分有意思的地方,第一就是前面提到的捉弄自己老爹的情节,这一段写的非常有意思,我们只消举一个选段就够了: “我们把他逮住了!”这时候差人们进来通报。 “把谁逮住了!”村长问。“穿黑羊皮长袄的魔鬼”。 “快把他抓来!”村长抓住俘虏的手喊道。“你们疯了!这是酒鬼卡列尼克呀!” “真倒霉!明明已经被我们逮住了,村长先生。我们走到一条小胡同里,一群该天杀的野小子一窝蜂拥上来,跳舞呀,扯衣服呀,扮鬼脸呀,抢你手里的东西呀……真他妈的!……我们怎么会没有逮住他,反而逮住了这只乌鸦,只有老天爷知道!” “凭着我和全体村民的权力,我现在下令,立即把这匪徒逮捕归案;凡有在街头闲荡的人,也都一个不漏地抓来见我!……” 看,村长和差人用恶毒的语言去诅咒“野小子们”,不是恰好说明了列夫科们把村长捉弄的有多惨吗!以至于村长气急败坏地要求把街上所有在闲逛的人都抓来,可见这一晚村长受了多大的罪呀。果戈理先是用了三节来交代列夫科,甘娜和村长三个人的具体关系,然后是一整节——也就是本文的高潮部分——来叙述列夫科是怎么整蛊村长(也就是他自己的老爸)的。个人感觉,这部分故事情节写的跌宕起伏但十分紧凑,就好像总共一百米的直线路径却设置了八个急转弯,读起来很有戏剧性。但这部分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没有把村长的小姨第一次是怎么被列夫科和伙伴们“绑架”的这个部分叙述清楚,导致我在第一次看这部分时缓了好久,因为我不确定到底是列夫科把小姨带到村长面前的还是有什么魔法因素在里面?而且小姨为什么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呢!一直到村长想要把她锁进屋子里,她才“利用外屋里的黑暗,一使劲,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这也是我认为整篇小说中最不合理的地方了,果戈理并没有把这件事的前因说清楚——尽管我们大概能猜到这是列夫科和伙伴们的把戏。不过这也是当时许多俄国小说的特点,作者通常在前边花费大篇幅去描写许多不重要乃至让读者不知所云的场景,看起来对故事发展毫无关联,就十分突兀地安在小说前面,实际上这是对后文即将发生的故事所做的大片铺垫。很多人认为俄国文学无聊,即是被前面大量当时觉得无意义的描写给劝退了。实际上如果不能对前面的这一些描写形成一个大概的印象,后边的故事情节读起来往往就会有一种很强的疏离感,让人觉得与前文没什么关联。不过让我们说回列夫科吧!果戈理在小说结尾的时候,还不忘向读者最后秀了一把列夫科的机灵: 列夫科虽然由于事情的这种出乎意外的转变,惊得呆住了,却还有足够的聪明,准备好另外一套话来回答,把拿到纸条的真实经过隐瞒起来。“昨儿傍晚,”他说,“我上城里去,刚好碰见专员从马车上下来。他知道我是从咱们村子里去的,就把这张纸条交给了我,还叫我给你捎个信,爹,他回来时要在咱家吃午饭哩。”“他说过这个话?” “说过。” “听见了没有?”村长转脸向伙伴们威风凛凛地说,“专员要亲自来访问咱们哥儿们来啦,换句话说,要上咱家吃午饭来啦。噢!” 几句话就让村长从一个震怒了一晚上的疯老头变成一只兴高采烈的公鸡了!看到这里,谁都不能不感叹一句,怪不得加榴会喜欢你呀,列夫科,为了自己的爱情,你好机灵! 然后是最喜闻乐见的“女落水鬼”一段,这一段虽然还是集中描写列夫科的聪明才智的,但是果戈理在这里故意插入了民间传说的因素。实话说,我觉得这一部分很有意思,也有点难看懂,因为我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小说是融合了一部分传说的因素在里边,小说虽然在最开始的一部分就已经把这个传说彻底讲清楚了,但是直到故事快要结束时才又把它拿出来用,这也就是我前边所说的“较强的疏离感”。不过有人要说,如果某一段叙说或人物没什么用处,为什么要写他呢?岂不是没什么用处?这么说当然有道理,果戈理前边安排的所有的传说,背景,人物都在后面用上了,可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酒鬼卡列尼克。卡列尼克是整篇小说里我认为最特殊的一个人物,他除了出场的时候勉强能和村长搭上关系,一直到最后的离场也没有再对故事起到任何的不管是正向还是反向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正因如此,我们在分析卡列尼克时不能也没法把他结合到整个情节里去分析,你要写他,你就只能单独拎出来写: “哦,高巴克舞不是这么跳的!这全不对头。老哥们怎么说来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下,戈卜,戈卜!”一个喝醉酒的中年汉子一边在街上跳舞,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真的,高巴克舞不是这么跳的!我干吗要撒谎!真的,不是这么跳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 这就是卡列尼克的出场,紧接着前边一大段描写乌克兰乡间夜色的场景。卡列尼克喝醉了,于是就开始大声咒骂起村长来,姑娘们给他指点过村长的家之后,他就信以为真的跑到村长的家里耍酒疯去了——可是这个情节还要再往后放。因为果戈理写完卡列尼克在街上胡言乱语的一段后,才真正开始说: “可是,引起这许多不利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来的村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就是说前边一大段关于卡列尼克耍酒疯的情节其实不加也可以啊!果戈理其实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引出村长这个人物,因为这一节的标题就是“村长”,很明显就是介绍村长这个角色的,但实际上这一节半数以上的篇幅跟村长无关,写了好久的卡列尼克,只是为了通过一个醉汉的嘴所说出的咒骂的话来引出村长这个人的存在。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果戈理又不能不在后边的某些地方继续给卡列尼克加戏,因为他前边已经用了很大的篇幅去写卡列尼克了,这就注定卡列尼克不能作为一个“一次性角色”来使用,果戈理必须要给读者交代清楚卡列尼克最后的结局。而且实际上果戈理早就安排好了这一段戏,因为姑娘们已经指给了他村长的家在哪里。然后果戈理就安排了他和村长的对话,是他先把村长惹生气的,然后列夫科扔来的石头又火上浇油了一下。其实还是一个问题,我觉得果戈理完全可以只写石头把村长惹生气的,毕竟当时村长在和酒师傅聊天,突然飞进来一块石头打碎了自己家窗户,换谁都会生气对不对?可是果戈理偏要再加上一段卡列尼克的情节,他对“列夫科们捉弄村长”这个整体情节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但是就像前面所说,果戈理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一段戏,卡列尼克必须要出场。 但是交代完卡列尼克惹村长这件事之后,果戈理又让卡列尼克消失了,一直到整个故事结束果戈理都没有让他再出场,而是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沉入了梦乡。只有偶然的犬吠声打破一下静寂。还有酒鬼卡列尼克仍旧蹒跚地走在睡熟的街上,寻找着自己的家。”才交代了卡列尼克的最终结局。如上所说,这个角色其实是一个让人觉得明明很多余,可就是找不到替换他的理由的角色,果戈理显然也没有想换掉他,他在前边就安排好了卡列尼克后续的戏份。卡列尼克唯一的用处就是引出村长这个人,而这是和他大段的篇幅不匹配的。果戈理完全可以不用卡列尼克去告诉人们村长的存在,换一种更简明的方式也未尝不可,但是果戈理就是这么用了,而且用的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有人说是“卡列尼克”区别了果戈理与普通作家,我觉得是不无道理的。要知道《狄康卡近乡夜话》是果戈理的成名作品,换一个普通作家可能就不会想到用一个酒鬼的谩骂去引出村长来了,事实上普通作家包括读者在内可能不光想不到,还会在读完小说后想不明白卡列尼克到底有什么用?他的价值和他的篇幅完全不匹配,可是果戈理就是用的一点毛病都没有,我想这也无愧于果戈理“古怪的天才”的称号吧! 最后,青年时期的果戈理的作品包含有一种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对脚下土地的热爱,这是区别于他后续那些批判性,讽刺性的作品的,但其实我们仍能从这些早期作品里寻得一些端倪。例如在描写村长时,不管是借卡列尼克的脏话还是果戈理自己的描写,我们都能看出来村长是一个很霸道的,类似于地头蛇的一个人物。但总体来讲,无论是描写哥萨克和姑娘们的嬉戏欢笑,还是描写当晚美丽的乡村景色,这篇小说都是用一种明快奔放的笔调去写的,浪漫主义夸张与现实主义的结合让全文充满着乡村浓郁清新的色彩。果戈理深爱着这片土地,我想也正是这种爱才能让他在日后能越来越多地关注社会的弊病,最终才写就了《钦差大臣》《死魂灵》这样振聋发聩的反映俄国农奴制落后性的讽刺作品。但是让我们回到这篇清新生动的乡间故事吧,我想,小说里的一句话可以作为作者写完和读者读完这个奇妙的故事之后的一种心态的概括: “你们知道乌克兰的夜么?你们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