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是金子,他要闪光的。
我小时候是个坚定的倒郭挺韩派。 《飞驰人生2》上映,虽然最后稳定下来的豆瓣评分还是没守住最初的辉煌,但好歹导演履历里有了那么一部曾经上过8分、可以在酒桌上喝醉后拿来吹水的一笔,还是这个影视作品普遍狗尾续貂的年代反其道而行之的续集质量更佳,这对曾经的作品高低就没冲破过7.5、《四海》更是折戟沉沙的韩少来说,可喜可贺。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朋友们都在感慨,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拍大场面赛车还得看韩寒啊。 《后会无期》的豆瓣高赞短评里有这么一句话:“奇怪的是上海人韩寒在拍小城情怀,而小城来的郭敬明却处处显露对(幻境)上海的痴迷。”深以为然。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新概念作文大赛锋芒毕露的两个同龄年轻人总免不了被放在一起比较。我小时候也是个足够爱憎分明的主,于是随大流地捧一踩一不能免俗,对韩大少再怎么着也可以真心实意故作老成和油滑地说一句“爱过”。后来跟朋友聊起从小到大追捧过的文化名人,她曹我郑、我韩她郭,忍不住开玩笑道,咱俩这对立得都快对称了,你考不考虑现在去喜欢一下谭咏麟? 扯远了。我小时候确实十足喜欢韩寒——现在也喜欢,不过喜欢得很批判,这是后话。十六岁,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在为升学考试疲于奔命狼狈不堪、我自己还在执着于那些带着“缱绻”、“葳蕤”这类拗口的风花雪月的咯噔文学时他已经能在复赛现场如此抽象的考题安排下即兴限时写出《杯中窥人》,这就是天赋。那些老天爷吝啬得从指缝间漏出一点给大部分人——更大一部分是连一点享用的份儿也没有的——连带着初出茅庐因而格外锋芒毕露的少年锐气、大量积淀由此信手拈来的各类典故一起下笔如有神地一气呵成,看得我惊为天人——起码我确信自己二十六岁乃至三十六岁也写不出来。 后来陆续读过韩寒不少作品,但非常吊诡也有点黑色幽默的是我还真没读过《通稿二零零三》——久闻大名倒是真的。二零零六年的蒋多多、二零零八年的徐孟南、还有二零零叉年好几个揭竿而起的高考零分生,哪个不是被这本书影响的?小时候我就开玩笑说《通稿二零零三》真是“霍霍了一代人”的标准反应试教育读本,但其实也真没怎么觉得这是什么有毒的书。如今读完不得不说,有些观念确实偏激,但也有很多个部分,韩寒是对的。《三重门》的后记里韩寒非常铿锵有力地借一帮远渡重洋从澳大利亚学成归来的朋友之口批判过,空学六年英语,只知道跟澳洲佬where are you from啊how old are you啊的寒暄,什么筷子叉子油盐酱醋统统不会说,这是学了个什么?二十年后我也机缘巧合地成为了在澳大利亚还没学成所以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暑假的留学生,那时候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被二十年前的一颗子弹贯穿了眉心。蒜苗香菜牙签辣椒油和醋都是打工之后才知道英语怎么说的,词到用时方恨少,少就罢了还不接地气,你又不学医,平常用cardiovascular的概率有多少呢?后来每回local同学问我国内教育与澳洲本土有什么不同,我就会拿it’s a subject, not a language举例子说事——不只是母语的问题,人家考second language也不是这么考的。 至于我当时为什么没读《通稿二零零三》,其实算是阴差阳错,没电子书的时代买过一本纸质书,结果看着看着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我初中以前读的书看的影视作品都是被我妈筛过的——不是吹捧,但我妈筛得确实蛮有水平,她筛书的标准还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什么情爱尺度和吹毛求疵的不良影响,爱与欲打与杀自由,她筛掉的是一些成人而精神意义上处于边缘的作品,也不是彻底禁止,而是“长大些再读”,用刘恋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在心智未成熟前过早地接触过多文学作品或另类音乐,否则会因为文学滤镜而沉浸于苦难的自我献祭”,尽管随着初中以后的阅读和个人性格气质还是难免沾上了一点——在豆瓣看到这句话和这句话引发的争议时我其实真的在那一刻非常明白刘恋想说什么,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文艺病这个通常被用来形容无病呻吟的词汇确有不妥,可是那些简单粗暴定义这句话为纯粹的受害者有罪论的朋友们,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慧极必伤?当然大部分家长就别这么干了,没那个水平的情况下不限制自己的小孩自由阅读真的就不错了。我的文艺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得小时候读《夏洛的网》,夏洛死掉的那一刻我一股眩晕直冲头顶,拿着书的手都在发抖。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演员和作家是两个极具欺骗性和理想化浪漫化诗意化宿命化所以到头来有心无意讲谎话的职业。我妈其实没有限制我读韩寒,相比之下她可能更不希望我读郭敬明,不过啰里八嗦扯这么远是想说,十多年后回过头来我突然觉得,《通稿二零零三》虽然不是边缘是前卫和反叛,但某种意义上,它包括韩寒本人与前者算是有点殊途同归的。 前几天和舍友姐姐聊天说起韩寒,开玩笑道,“多亏我那时候不懂女性主义也恰巧没看《通稿二零零三》,充其量只能算是‘爱过’,不然他真的会是我叛逆期马思纯附体爱得要死要活的类型。”舍友姐姐笑:“现在马思纯已经是形容词了吗?你还有叛逆期呀?看不出来哇,感觉你会是妈妈的乖乖女。”好吧,她言中了,我确实是。于是我说:“我感觉马思纯的一部分心态确实符合我,韩寒(或者说张曼乐)这种才气——虽然我没看出后者有但我们姑且就认为他有吧——锐气傲气并存棱角反骨恣意同在——后者那是欠揍,但还是那句话,姑且认为他有——的人会给一个畏手畏脚的乖乖女造成巨大的思想地震。”舍友姐姐表示赞同。 于是我写了一则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动态:已经想象到如果十五六岁的我遇到千禧年代的韩少得是怎么个天雷勾地火了,一定会走的路清晰得可以现在就画出来,毕竟我当年真的就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撑韩派,当然他那时候也不缺狂热信徒,狂热到被他影响着甘当高考零分生就像爱慕希特勒的德国女人要在他使用过的浴缸里洗澡。一个有门槛的够酷够拉风的职业爱好和一支刀刃一样开疆拓土的笔,连名字都有那么点儿像小说男主角。如果偶然看到他哭了那可真就更无可救药毕竟天赋和才华所流露出的脆弱实在是苗疆蛊药一样的,至少它会唤起我掀翻灵魂的怜惜和完全不符合我性格十足OOC的母性光辉和似水柔情。所以我妈妈曾帮我筛选小说和电影是对的,这个世界太危险,演员和作家太狡猾,你怎么能保证一个看《夏洛的网》看到夏洛死了的时候都会手抖的小女孩知世故而不世故?你只能从根源隔绝它。 有点儿羞耻,但我是实话实说。毕竟还是那句话,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他当年真的不缺狂热信徒,狂热到把自己的前途都赌上并堵上了。一部到现在都让我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冒出“这是可以说的吗”的念头的作品真的可能会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样点燃乖乖女潜藏内心深处的黑洞。不过话又说回来,也的确是千禧年代氛围宽松,否则韩寒即使不因不可抗力因素被封号,某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也够他被狠狠骂好几顿的。 这就要说到批判的部分了。就像澳洲大学讲求critical thinking一样。如果你二十岁了还是如此圣洁地崇拜着十岁那年的偶像而找不出他或她的缺陷那你真的就白进化白成长了。《三重门》里韩寒就没少提女人,所用的词汇句段凝视意味之重想当然之偏颇显而易见,《通稿二零零三》里有则不改之无则要加勉,就像他那句曲解得让人怀疑三观的女性性同意界限名言一样,这些潜藏在少年锐气以及时代大背景下、不下流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也因而更凝视的言论真让人感觉他应当去跟弗洛伊德称兄道弟——当然,弗洛伊德如果看到他对心理学的不屑一顾恐怕会当场拉他跨越阴阳共沉沦。心理学是一门科学,至少请先把这件事搞清楚,我的朋友。 跟好友聊天说起这些,大概成长也算是个祛魅的过程。我笑着蹦出一句“他是真的才华横溢也是真的idiot,不过我原谅他毕竟时代摆在那儿,况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天才与idiot可以。”——原词不是这个,是最经典的两字脏话。但那好像属于敏感词,写出来也有点不太对得起小时候真心喜欢他作品的自己。 零零碎碎写了这么多,似乎偏离了主题。不过也无所谓,毕竟韩寒也好《通稿二零零三》也罢,都算得上是多年前的精神领袖了。记得《三重门》的后记结尾,韩少曾经写过一句:我是金子,我要闪光的。虽然《飞驰人生2》一出,我们都看得到韩寒大概率已经成为了曾经自己最讨厌、和二十年前的自己狭路相逢后者都要呸他一口的人——其实《飞驰人生》2之前就已经是了——但没关系,与世界和解是大部分人的必经之路,天才与idiot都无从幸免。永远有时候只意味着一个程度,起码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真心的。 况且,最黑色幽默的难道不是昔日愤世嫉俗的不羁少年失去棱角“彻底堕落”的那一天,曾被他猛烈抨击过的教育制度真的缓缓蠕动着向他曾倡导的方向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吗? 2024.3.17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