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老后独居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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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鹤子《一个人在家可以告别人生吗?》+《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告别》读书笔记
2023-04-06
有子女就不会出现“孤独死”了吗?
临终医生眼中最好的死法是什么?
生命没有价值,就没必要活着了吗?
真的很巧,正好是清明节这天,在医院等候时看完这两本书,关于疾病,关于死亡,关于孤独。
上野千鹤子作为一名没有子女的女性,这两本书是她面对自己晚年终老的自然疑问——独居的老人(甚至是一个患有严重衰老疾病的老人)可以不去医院、不去养老院,而在自己的家中度过晚年吗?
这两本书分别写作于2012年和2018年,《一个人在家可以告别人生吗?》是上野千鹤子和一名从事临终关怀的医生的对谈,可以理解是一本“以医疗手段独自在家中终老”的工具书;后者《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告别》更多是上野千鹤子表达“支持、提倡社会转变对‘独自在家中终老’偏见”的一本讲态度的书。
因为没有子嗣,上野千鹤子自身面临着传统意义上的“养老诘问”,而高举“女性主义”大旗的她,我理解,是需要为自己的选择去承担结果。因此,虽然上野千鹤子在这两本书中传递的无论是观念还是实操,都强调“一个人在家终老也不需要恐惧”的信息,但也许这是她基于自身选择性获取信息的一种自洽。且这本两书中的案例都是个例,仅限于一两位医生自己有限的临床实例,并没有大规模数据样本。
不过,上野千鹤子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和勇气。这种可能性和勇气,基于社会医疗基础设施的改善,以及社会观念的转变。
插入第一本书的封面
《一个人在家可以告别人生吗?》
这本书写作于2012年(中文版本出版于2022年),以Q&A问答形式,由上野千鹤子(日本知名女性主义者)提问,临终关怀医疗医生小笠原文雄回答。
这本书的大前提是,两位作者都认为,大部分生命晚期的老人都希望在家中安详离世,而非医院。
这本书涉及很多具体的操作指南,比较细致,可以作为一本工具书。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操作是基于日本提供的医疗基础设施和社区服务,不一定适用于中国。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主要记录一些看完感受强烈的观点:
1、生命最后的时刻,是要在医院时刻准备抢救、进行医疗措施延长生命,还是熟悉的家中通过临终姑息治疗平静安详离开?本书的两位作者认为,尊重患者的意志最为重要。对患有严重疾病患者/老年人的医疗措施,应以让其过上幸福、更少痛苦的生活为目的,而非仅仅是“活下去”;
2、和很多人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健健康康,死的时候突如其来”不同,在各种“死法”中,如果让临终医生小笠原文雄选择,相比较而言,他认为,在有居家临终关怀姑息治疗的专业团队相随的基础上,罹患癌症是最好的一种死法,因为这能与亲友好好告别,着手未尽之事,尽量减少遗憾;
3、在以延长性命为目的的医疗选择时,一定要尊重患者的意见,在患者尚能自主决定时,患者与照料者商量好对延命疗法的态度与抉择(延命疗法指切开气管戴上呼吸装置、胃部外接的胃造篓等);
4、现阶段有很多可以满足独居者在家进行安宁疗法的选择,可结合使用,无论何种情况(即便是患有阿尔海默兹),也总有办法实现在家终老;
5、有子女就不会出现“孤独死”了吗?两位作者认为,即便有子女,子女也不可能24小时照料,白天上班时,老人也可能去世,因此是否有子女不代表不会有“孤独死”;
6、即便此前患者与家属已经决定不采取“延命疗法”,但当最终抢救时,面临医生的问询,很多家属仍然会选择“上各种手段,无论如何保住命”;又或者,哄骗患阿尔海默兹的老人离开自己的家、住进养老院。此时,家属更多考虑的是外界对自己对待老人的评价,减少自身负罪感,而不一定是完全站在老人感受考虑;
7、患阿尔海默兹症的老人,也可以独居而非入住养老院。因为对有认知障碍的患者而言,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其病症的缓解;
8、活着不一定要有价值、对社会有贡献,不存在什么“我要是老年痴呆了就要选择安乐死”,只要你开心你愿意,活着对社会没有贡献也没问题;
9、这本书认为,就算有子女,如果因照料等生活琐事而使父母与孩子关系恶化,得不偿失;年事已高的父母也可以独居,不仅可以保证自己和子女的生活品质,也能维护双方的关系;在这其中,需要解放的是父母与子女的观念——即年事已高的父母一定要和子女住在一起。
插入第二本书的封面
《再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
近年来,日本独居老人数量增加,独居老人占全部老人的比例即将超过50%。本书作者上野千鹤子认为,如今子女与老人正在逐步达成共识,即子女与独居老人分开住,对双方都好。上野千鹤子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老人独居成为一种合理、正常的社会认可的形式,老人不会被贴上“可怜”的标签,子女不会被道德绑架。
一位医生对中产老人的调查数据显示,独居老人的幸福感最强,其次是和子女等其他家人同住的老人,幸福感最低的是老两口子同住;同时,夫妻同住中,女性幸福感比男性更低(因为日本女性在家中还需要做家务)。
该医生的调查数据显示,独居老人觉得寂寞的比例高于和家人同住的老人,但医生认为这种“寂寞”是暂时性的;在关于“不安”的情绪中,调查显示,无论是否与家人同住、无论子女远近,40%的老人都觉得不安。在烦恼度上,独居老人烦恼度最低,和子女住得越近、烦恼程度越高(但这里没有“老两口同住”的烦恼度数据)。
该医生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子女,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老了以后也不会觉得寂寞。
医生得出的结论和上野千鹤子倡导的理念不谋而合(又或许,上野千鹤子只是选择性地挑选了符合自己心意的调查数据)。上野千鹤子认为,如果一个人是自己自主地选择独居生活,尤其是中产老人,那么ta既不会感到寂寞,也不会有很多烦恼,生活满意度最高。
当然,要实现以上这些结果,有三个条件:① 老人不离开自己熟悉的家;② 比起有钱,更应该有人(亲朋好友);③ 不迁就他人但又自律地生活。
其中关于“和子女分居”,上野千鹤子认为,在当下住房所有权基本上都是老人所有的情况下,应该是子女搬出去,而不是子女以“为ta好”之名,让老人搬出去,或者把老人送去养老院 / 医疗机构。
同时,作者希望老人们不要觉得自己需要子女照料是给子女添加负担,因为这是以前父母养育儿女的正常回报。
本书认为,随着老龄化程度加深,人们面对死亡的态度已有所转变,已经逐渐可以坦然谈论死亡。随着科技发展与社会进步,造成死亡的原因发生转变,日本因衰老而造成的死亡,代替其他具体病因,攀升至死因第三位;且日本平均寿命大大延长,2019年数据显示,男性可达到81岁,女性可达到87岁。
如今在日本社会,人们在医院去世的比例逐步下降,在家中去世的比例逐步上升(但作者没有给出数据)。随着临终医疗的发展,在家平静去世成为可能。作者认为,因衰老而虚弱的老人在家去世可减少无谓的医疗干预、减少给临终患者带去的痛苦。
作者与一名急救医生交谈后认为,已经非常衰弱的老人呈现出病危症状时,可以不用着急叫救护车,用医疗手段延长老人的性命,给老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发生此类事件时,应联系往常为老人提供医疗服务的上门护士服务站、家庭医生、护理员专员,由他们提供专业的意见。
养老机构是否合适,要以老人的感受为准。有一些养老机构规定了24小时的安排并限制自由,被作者认为是“监狱”。因为日本老龄化严重,作者认为建设大量养老院、养老医疗机构等也不现实。同时,作者认为,从全世界的趋势来看,老人的护理已经从专业机构护理转向居家护理了。居家临终成为可能。
虽然很多人希望自己“生前健健康康,死时十分突然”,但作者认为这样会给家属朋友心里留下没能好好告别的遗憾与床上,还是慢慢衰老、直至病危比较好。
有一些人会担心害怕“孤独死”,也就是“死后超过一定时间才被发现”。那防止“孤独死”的关键,就是能否马上发现老人已死,而造成“无法马上发现老人死亡”的原因,是这名老人平时过着孤立无援的生活。因此,作者认为,防止“孤独死”,应该更改为“防止生活孤立无援”。
同时,相比较独居男性,调查发现,独居女性的社会链接更多,更不容易发生“孤独死”。
有一些人执着于“死的时候需要有亲人/朋友在场”。但就算跟家人住在一起,白天家人上班也会离开;就算在医院,也不是被医生护士发现生命垂危,而是被监测机器发现,且会被施以并不必要的抢救和延命医疗手段。
作者认为,实际上,有着“临终见证情节”,有时候更可能是进行关照一方(亲友),而不是被关照者的心愿。其实,道别和感谢完全可以在对方仍健在、仍有意识的时候说,也可以多说几次。
接下来作者上野千鹤子说到了她自己颇为恐惧的“认知障碍(阿尔海默兹症)”。
社会上对阿尔海默兹症有着一些刻板印象,日本政府也为应对越来越多的阿尔海默兹症患者推出“新橙子计划”,通过建造更多的看护机构和研发更多脑镇静药物来应对。但在上野千鹤子看来,这两种方式,前者限制患者自由,后者通过药物压抑患者大脑活动,都是不人道的。
作者上野千鹤子认为,实际上,需要医疗机构或药物控制作为“避难所”的,不是患上认知障碍的患者,而是患者的家人。
独居的认知障碍患者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家中)心情更好,情绪更稳定,同时因为独居,不与家人住在一起,受到的责备更少,压力也更小。
让人比较悲观的是,目前医学仍无法判断什么样的特质更容易换上认知障碍——换句话说,谁都有可能患阿尔海默兹症。有一些医生不认为认知障碍是一种病症,而将其看做是大脑衰老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
扭转这种现象,人们应该不要去责备患者此前一些可能引起认知障碍的行为(也尚未被证实),我们不应该问“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而是“能和认知障碍一起做什么”。
但是,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也可以独居养老。
目前,日本有一些组织通过社区实践,正在解决“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如何独居养老”的问题。其中,“社区氛围”是关键——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残疾人等弱势群体在社区中,需要被充分“看见”,信息透明公开,而不是藏着掖着。当社区以包容的姿态正视社区内的弱势群体,并以同理心的态度伸出援手或友好互动,对弱势群体的偏见和歧视就会消失,因此,认知障碍患者在家临终的社会资源非常重要,需要社区的支持。
作者认为,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并非完全没有行为能力,只要给他们相应的帮助,他们仍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相对自尊、独立、自由地生活。
一般而言,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需要监护人,而监护人的利益和患者(老人)有时候不是一致的。比如父母找托儿所时更用心,而找养老院时,可能就哪儿能尽快入院去哪儿。现在,除了亲属,也可以指定非亲属甚至是组织机构成为自己的监护人。
面对认知障碍,人们的期盼,正在从“避免自己患上认知障碍”,到“患上认知障碍也能安心生活的社会”到“患上认知障碍以后依然幸福”。
面对一些棘手的病症和看不到头的疾病,患者在入院治疗时,常常要写下书面说明,表达自己在抢救时愿意接受怎样的延命治疗方案。
有一些人认为,如果自己不能再为社会做出贡献,活着就没有价值;如果没有价值的话,人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作者认为,这种思维方式的背后,是对生命进行甄别,将其区分为“有价值的生命”和“无价值的生命”。
一个人如果没有用,就不配活着吗?没有尊严的生,不如死去?
有尊严和没尊严的界限在哪里?有人说,能否自主控制排泄是有无尊严的边界,那么一些残疾人、病人和老人难道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而且还有穿成人纸尿裤的解决方案。
患上了认知障碍,就不配活着,要去安乐死了吗?很多人曾表达过这样的想法。他们害怕换上认知障碍的自己会活得没有尊严,因此很多人会写“生前预嘱”。
在日本,“生前预嘱”是指在患者相对健康的时候,对将来临终期的医疗问题作出书面意向声明。这一声明多由家属、医生与患者通过开会形式决定。
作者认为,这种“人生会议”在设定时就不公平,因为患者可能迫于压力做出并非真心的选择,或者是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做出妥协。而书面一旦确定,也抬高了后续修改的门槛。
上野千鹤子以自己父亲在临终前反复无常的治疗意愿和情绪为例,认为人在健康时所写的临终医疗选择并不可靠。固然有一些优秀的人坚持自己的想法并执行到底,但大多数都是脆弱而胆小的人。作者认为,应该允许这些人犹豫到底。作者认为,“临终选择书”方便的是医护人员和家属,减少他们做决定的压力和负罪感。
那些因为患上认知障碍而寻求安乐死的例子,在作者看来,是社会临终关怀医疗不发达的结果,是媒体传播对认知障碍偏见的结果,是社会不包容的结果。
作者认为,痴呆是人老了以后的自然现象,也不需要避讳“痴呆”二字。痴呆的人只要快乐就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不是没有价值的人生就不值得、不配活着了。
在最后一章,上野千鹤子介绍了日本“护理保险”缘起和当下面临的困难。
她认为,始于20多年前的“护理保险制度”在日本掀起了一场家庭革命,告诉社会“护理不仅仅是家庭的责任”。国民因为被强征收护理保险费用,而拥有了权利意识,消除了以往“送老人去养老机构是不孝”的负罪感;护理工作也从社会习以为常的由家庭女性成员免费承担,转变为被认为是应付报酬的有偿劳动,同时,社会的探照灯照进了以往照不到的家庭黑暗深处。
随后,上野千鹤子介绍了当前日本护理保险面临的开倒车的一些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