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河是一条河流,也是潜伏于中国西南的漫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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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尼亚
宋迅是一个生活经历丰富的作家。他毕业于法学院,从事过金融工作,在私企和央企都待过,目前写小说,也在拍电影,可谓杂食动物。他对市场和公家都有经验,因此写得有实感。在他的小说里,迷雾河是一个绕不开的坐标。在《迷雾河往事》中,宋迅描绘这条河流道:“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发端不详,蜿蜒曲折,只可行小型机帆船。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神秘的河,两岸山势巍峨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究竟有多高,群山四季常青,河水却会随着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是红褐色,到了冬天就会变成绿色,但不管冬天还是夏天,河面上始终弥漫着灰白色的浓雾,即使站在高处,也难以看清河道和小镇全貌。”
经由叙述,我们知道迷雾河镇位于贵州北部的林区深处,一条坑洼不平的三级公路和迷雾河航道与外界相连。镇上街道极其狭窄,建筑散乱无章,房子就像石头上的青苔一样见缝插针地贴在山脚河边,层层叠叠,互相挤压、遮挡,却又雷同。九十年代,此地因煤炭、淘金而兴盛,小镇曾繁荣一时,云集鱼龙之辈。又因管制不严,赌博成风,红灯区通宵营业,地下赌场人满为患,林区深处罂粟遍地,作者留下一语:“如果你是一个好人,或者在试着做一个好人,那么你绝对不会想去那个地方。”
迷雾河是一片地域,也象征着过去。人类对过去有玫瑰色的滤镜,迷雾河也是叙事者多次提到的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留恋原因,一为人情,二为记忆,三为江湖气。
好在作者没有沉湎于抒情叙事,让迷雾河因怀旧而变得空洞。《绿血》等多篇小说中,作者并不避讳迷雾河的危险、粗粝、日常琐事、当地人的生存困境。
一、山妖、绿血与转型之痛
以小说集《绿血》的同名中篇为例。《绿血》的灵感来自于一个传说和一起白骨案。且将传说摘录如下,它是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线索,甚至当你读完全篇,回过头来看这个传说,你会发现传说中的山妖,就是对人物命运的隐喻。
叙事者这样讲道:“很久很久以前,迷雾河的深山中有一只山妖,这只山妖修炼千年,终于变成了人,但之后不管他再如何修炼,血都是绿色的。山妖很善良,所以总被村民欺负,但他因为血的秘密只能忍辱负重地活着,然而村民却变本加厉地欺负他,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了几个家伙,自己也受了点伤,村民看到他伤口渗出绿色血液,全都围上来,把他绑在河边的木柱上,还请来巫师施法镇压,山妖受伤后现出原形,苦苦哀嚎,瞬间天光变色,电闪雷鸣,随即暴雨倾盆,河谷大雾弥漫。人们以石刑处死了山妖,但山妖死后,伤口渗出的血竟一点点变成了红色,山妖绿色和红色的血被雨水带入迷雾河,在那之后,迷雾河就拥有了两种颜色,而那场大雾也一直笼罩至今,从未消散。”
传说是小说家编造的,白骨案确有其事。按作者自述,作者借其思考死亡这一命题,也在写作中与刑警吴川共情。吴川不是神探,只是普通人,他执着于拨开层层迷雾,发现真相,他在意的不只是命案本身,也关乎“死的象征”。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士可杀不可辱。宋迅借《绿血》里的作家之口说:“如果不能体面地活着,至少还能体面地死去。”
在宋迅的小说里,《绿血》是完成度较高的一篇,也是个人与社会结合得较有层次的一篇。小说有双线。一为九十年代,二为2014年。小说开场,2014年,借着湖底打捞出来的尸骨,警察追根溯源,读者随叙事者回到动荡不安的1990年代。“吴志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看着窗外说,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你们这代人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小说前四分之一铺陈了这种危险感——抢运钞车、警察被杀、灭门案,迷雾河被时代的飓风席卷,士农工商皆不能幸免,有人头脑灵活,扶摇直上,有人踏入虚空,留在漫长的九十年代。
“人是社会化的产物。”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话。《绿血》将这句话摊开了,它所讲述的,是一个人的命运怎样被关系和社会所塑造。譬如小说中最值得琢磨的人物周浩森。他的父辈周鹤清在昔日的“运动”中被波及,他因为出身问题难以参军、考学,成为一名工人。恰逢国企改制,饶是他在工友群体里颇得人心,他也被贱卖国有资产的厂长黄宗云陷害入狱。这一桩“社会事件”从此改变了周浩森的命运,一如他的父辈们是怎样在时代的巨网下逃无可逃。但是,作者并没有将周浩森设计为一个含冤而死的工人,而是埋下两个伏笔:
一、厂长黄宗云沉尸湖底;二、周浩森南下发展,经商致富。
周浩森的形象,与小说中提到的“绿血”“山妖”互为映照。周浩森想要在旧厂址兴建楼盘,邀请工友们免费入住的念头,与他努力遮掩的过去形成强烈张力。
周浩森并非圣人,也绝非恶魔,他心存良善,又被裹胁入罪。作者对他的描述是“盖茨比”式的,借由他人之口,幽幽讲诉,而周浩森藏在历史屏风般的光影里,虚实交织,也因此,有读者会觉得他脸谱化,而私以为,这是一种“典型人物”的处理手法,也即用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浓缩一个普遍的群体。周浩森所代表的,是改革开放很典型的一批“工人企业家”,他们出身工人阶级,了解穷人的处境,又因种种原因,被敲打,被裹挟,不幸者消失无声,幸运者也撑着市场化的东风,成为资本新贵,却也因此沾上了“文明的血”。
与父亲周浩森相比,女儿周炎的形象似乎纯粹许多。但如果读到后半部分,当真相逐渐清晰,周浩森父女的结局令人唏嘘,也让吴川的同事一度怀疑,有的案子,是不是不破比较好。当真相浮出水面,等待主人公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进一步的矛盾与怀疑。
近些年,以《平原上的摩西》《雾行者》《仙症》等小说为代表,以国企改制作为元素的小说并不少见。与这些作品相比,事实上《绿血》出色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案件设定,如果你读过一定数量的同类型小说,你并不会意外作者的处理,但作者将民间传说、贵州氛围与罪案故事结合,并且没有刻意使用一个抒情的,或者“好人得到报偿”的结局,而是将读者引向对于死亡的思考、对于正义的应然与实然问题的再度求索,到达这一步,小说便提供了它的分量。如果做进一步商榷,笔者对这一篇小说最大的遗憾,在于作者决定让周炎走向死亡。死亡代表着一种封闭性。周炎之死实际上将一些更复杂的、需要小说家去经营的地带绕开了。如果周炎没有死,不得不面对真相,又继续活下去,她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自洽?如何处理这一份父辈留下的重负?这是我所期待的。小说虽然没有就此展开,却值得读者深思。
二、迷雾河、危机四伏、消解抒情
书写九十年代,下岗是个很难回避的话题。宋迅的小说也写到下岗,他着重描写得不是工厂内部的细节,而是社会转型阵痛中的世道人心。下岗指向一桩事实,也是一种集体心态。
在迷雾河乃至更广阔的西南地区,有人酗酒,有人加入灰色团体,有人非法持枪,红灯区的生意突然变多,夫妻俩联手揽客也不再少见,世纪之交既是一个充满变革的年代,也是一个凶猛、焦躁、茫然、分化加剧的年代。从《迷雾河往事》《绿血》到《坠入》《鹤》,宋迅的小说都指向”一切坚固的都在烟消云散“,而幸存者在一团大雾之中,寻找新的确定性。在《绿血》中,主人公通过追求真相,重建自己内心的意义感。而《坠入》与《鹤》的主人公都经历了失业危机,宋迅借人与鹤的互文,思考有关自由的悖论。但宋迅在思考社会问题时,想要抵达的不是对结构之恶的简单批判,而是向人性更泥泞的地方走去。
比如在《坠入》之中,“我”通过越轨和逃离来追求所谓的自由,但是当“我”失去了跟妻子、故乡、工作的关系时,“我”迷恋自身,沉浸抽象,却因此失去了生活实感,逐渐丧失对于真实性的感知。“我”走向的不是自由,而是虚无。就如同电影《燃烧》中富豪Ben通过烧塑料棚(隐喻杀人)来缓解自我的饥饿,《坠入》的主人公也不约而同走向杀人之路。只有通过更直接的暴力,他才能找回真实。这种现象映照出现代社会中的自由悖论——拒绝社会关系的自由,走向的其实是囚禁,只不过那个奴隶主从社会变成了你自己。
由此可见,与其说宋迅的小说走向对于社会议题的追问,不如说他更关心“现代性”对于人的改造。九十年代一个重要的转轨时期。以南方谈话、市场化改革推进为标志,大批农村人口涌向城市,民营经济繁荣,重工业和老牌国企面临震荡,人们的观念也在受到自由化、全球化的冲击,根植于计划经济、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在瓦解,走出集体的人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所适从。在宋迅的多篇小说中,主人公都从故乡来到了东部沿海大城市,故乡在远去,异乡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人像候鸟一样迁徙,在重返故地发现废墟时确认自己无处可依,于是陷入到疏离和孤独之中。
从《瀑布旅馆》中的银行职员“我”像台点钞机一样生活;到《派对》里先后换了不同工作的丁娜,做什么都没意义,她想过不工作,可一个人收入解决不了房租和生活开销;再到《坠入》与《鹤》中陷入自由悖论和意义危机的“我”。一方面,以“我”为主展开的叙事本身就是被现代性所张扬的。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喜欢第三人称叙事,到了现代小说流行的年代,作家高度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我”浓墨重彩地登场,“我”的一天所见能变成数百页文字,“我”决定自己去买花,不亚于一次世界大战的惊心动魄。因此,反思现代小说的学者就曾指出,以第一人称展开的叙事,本身就是现代性流行的体现,是在一个普遍自恋的年代,人们对自我高度敏感,试图解释自我的欲望压过了对于世界的好奇。于是,表面上很多小说是在描写不同身份的“我”,到头来都是小说家自己的镜像投射。
另一方面,宋迅笔下的主人公也常常体现出疏离感。即便是婚内夫妻,或者短暂温存的情人,哪怕在他们身体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都有坚固的疏离,有着属于自己的、别人走不进的阴影地带。在身份上,宋迅笔下的主人公多与集体保持微妙的距离。个体户、失业者、逃离者、失踪的人,是他尤为关注的对象。在题材上,他擅于写“无事发生”。因为不渲染,有时候读到结尾,淡如水,你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其实,暗流已经在平面下注入,正如同携手同行的夫妻,最初的牵手,和后来的牵手,心境已大不相同。
宋迅的写作多与回忆有关。触发其小说的机关常是一次告别、一次重走故地,譬如《迷雾河往事》开头:“离完婚,我把广州的房子留给前妻,决定搬到深圳重新开始。收拾新家时,我无意中在一个装杂物的盒子里找到了那条遗失多年的子弹项链。项链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但拿在手里,依然沉甸甸。这条项链把我带回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与此同时,宋迅的小说,普遍有些冷,蕴含着对于抒情和自我美化的警惕,他笔下的主人公,普遍不是道德完人,甚至是一个主流意义上缺乏认可的人,比如说失业者、越轨者。他写欢愉,写重逢,写男女秘而不宣的激情,都归于冷郁,沉入到一种个人的沉思。
他的冷也体现在结尾的用词习惯。湿冷的空气、铅灰色的天空、生活的断裂与看似无事发生、故事没有结局,所谓结局更像新的开始,读宋迅的小说,你能看见一个独处的人,窗外是瀑布,而他刚放走了一只仙鹤,点了支烟,看金鱼。就像《去往任何地方》这一段:
“他们许久没出来,我抽完一支烟,把鱼倒回湖里。我打开那箱烟花,拿出最大那个放甲板上,点燃引线,一枚枚礼花弹升上天空,炸开黑夜。”
或者《最后的夏天》:“我躺在床上,周围很静,能听到迷雾河上传来的汽笛声。我开始思考一些新问题,我在想能不能发明出不需要换水的游泳池,人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醒来,我、高阳、乐姗还有余欢,我们四个长大以后,能不能生活在一起。”
三、被忽略的西南,被发现的九十年代
近年来,地域叙事成为热点。东北、上海、广东三地用方言编织的文学,是读者的热议对象,例如东北的《平原上对摩西》《冬泳》、上海的《繁花》、广东的《潮汐图》,在川渝大地,也有《苔》《平乐县志》这样的佳作,但在喧嚣之中,贵州文学成为相对被忽略的地带。
大众知道毕赣取材于凯里的电影《路边野餐》,但谈起新锐作家和作品,可能说不出几个名字。而名气与文学实力并非等同,贵州缺乏北上广深丰富的媒体造势,但不乏风格多变的创作者。老一代人,如郑振铎、杨红樱、蹇先艾。中生代,如冉正万、叶辛。而在我所关注的范围里,宋迅、李晁、李世成也是在小说技术上有所追求的作家。彭剑斌虽是湖南郴州人,但他的写作与云贵高原也有联系,他的《不检点与倍缠绵书》记录了自己在贵州跑业务期间(2004—2006年)的工作、生活和爱情,像是一部文字版的意识流电影。
他们中有进行先锋写作、具象化敏感内心的青年,也有一次次加深文学坐标,将个体叙事和时代裂痕结合的努力,还有对于黔西南大地劳作者、失意者、市井人物的挖掘。无法将他们大而化之地概括,但至少,他们不去刻意把自己的写作与流行标签绑定,不进行新闻拼贴,而是耐心地观察人物内心,这是属于小说写作者的自觉。
正因如此,讨论宋迅的小说,也不能轻率地将其归纳为地域写作。或笼统地将谈论某一地方作家时的术语,套用在另一个地方的写作者身上。宋迅的小说既有现代小说常见的技巧,也有类型化的努力,有对于悬疑小说、侦探小说的取经。与此同时,拍电影、写剧本或许对他也有影响,他的一些小说干脆、瘦削,又能在寥寥几笔中勾勒出画面感。而他笔下的人物,颇有些《漫长的告别》里侦探马洛的气质。冷硬,干燥,蓄力,被生活一次次教训,又顽强地站起来,走下去。他们不神圣化和道德化自我,拒绝宽泛的抒情,与自我和他人的蝇营狗苟共存,但还有奋力一击黑幕的信念。
在读《绿血》时,我刚好也在看王家卫改编的《繁花》。巧合的是,两者皆触及九十年代。前者多个故事以九十年代国企改制、城乡巨变及其余波为背景。后者反映1993—1994年上海新贵、企业家和小市民的生活。无独有偶,2023年春天引人热议的网剧《漫长的季节》,人物悲剧与下岗潮有关,其中一条主线在1997—1998年,与《绿血》不谋而合。
三者对比,两重感触。其一,世人皆说东北文艺复兴、上海文艺复兴,在九十年代书写中,东北和上海皆声势巨大,而中国大片的中西部土地被忽略了。大众能很快说出反映1990年代东北和上海的文学作品的名字,或许也能说出北京、广东,但很少能说出贵州、云南、广西。属于中国西南的九十年代书写,不是没有,而是被忽略。
其二,《繁花》代表了一种对于九十年代滤镜式的怀旧,它是一曲昂扬、年轻的大调,凸显着盛年的气息。但繁花盛开之处,也有漫长的不响,时代列车轰鸣开过,错过站票的人,也绝非理所应当被遗忘。在这层意义上,许多人憧憬《繁花》,但更多人何尝不是活在《漫长的季节》,活在这残酷的人世间,依然憧憬着第一场雪。而小说家宋迅写作的集子,其实就是关于迷雾河的《漫长的季节》,是在黔西南丰饶多变的大地上,一群不被定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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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宋迅:《绿血》,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
2、梁天月:《打破笼子的人——宋迅印象记》,《收获》微信专稿,2021年7月29日;
3、王辰龙:《“我”的独处时刻与不完美的金色世界——论宋迅小说<坠入>及其他》,《山花》,2023年09月21日;
4、王朝军等人:《宋迅——“穿过镜面,抵达幻想的真实”》,《同代人》,2021年11月05日;
5、张楚:《宋迅的几篇小说:讲故事的人》,《青年作家》,2021年01月27日;
6、刘诗宇:《喝下它,身后又是明天——评宋迅<绿血>》,《当代》,2022年11月11日;
7、彭剑斌:《不检点与倍缠绵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8、李晁:《雾中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9、李世成:《月亮今天亮了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