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这杯毒酒,身后又是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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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诗宇
有一种人夺走了你的一切,偏偏没有触犯法律,该如何对待?
有一种人做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事,只是触犯了法律,该如何对待?
有一群人,为了让这个世界秩序整饬而存在,面对这种局面却也一筹莫展。因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是人就有软肋,且这个世界总是在用一些更莫名其妙的事,考验、推翻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常识和道德观。
这个时候就需要“绿血”——一种能让人自由地、无痛苦地离开世界的神秘毒药。
看完小说《绿血》不禁感慨,作家虽然有着靠虚构创造世界的能力,但还是和第三种人一样,必须为这个世界盘根错节的逻辑、对错犯难,时常要在结局用上这种毒药,用死亡为故事划下句号。
一、历史
上述这个伦理的困局并非虚构,它深埋在1990年代历史之中。《绿血》有着强烈的历史感。小说开篇写着“2014年”,但借着湖底打捞出来的尸骨,警察一路追踪,作者的笔也探到1990年代的深处。那个年代中国发生着不逊色于近代任何一个时间节点的剧烈变化,尽管已经过几代作家的挖掘,仍给《绿血》的作者留有空间。
《绿血》开篇的布局很精彩,作者罗列的迷雾河市几大悬案,包括抢运钞车、杀警察、灭门等等,其实与后来的主线故事没有太大关系,但这种黑色的、混沌的视野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好奇——这篇小说要怎样揭示出1990年代谜题的答案?
写个人的家长里短固然也好,但是面对那个风起云涌又欲说还休的年代,读者实在需要看到一些剧烈的、秘密的、牵涉着多方利益的事情,才足以平复求知的渴望。主人公吴川从缉毒警转为刑警,变成了维持时代羸弱平衡的人,也见识到被压抑的躁动和人性深处的疯狂。
吴志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看着窗外说,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你们这代人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下岗潮最严重的那几年,也是我最忙的时候,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那几年别说是女人,就是壮汉也不敢在暗巷里走夜路。我记得当年邻市有个案子……
——宋迅《绿血》
吴川同样是做警察的父亲世故、唏嘘的姿态仿佛知晓一切。这篇小说其实很适合“你们这代人”来读,它会成为了解历史的一个切入点,以陌生化的方式,有效地让人重新对那段历史提起兴趣。
二、人物
开篇提到的第二种人,在现实中是否存在?
女主人公周炎的祖辈周鹤卿在当年的“运动”中被波及,父亲周浩森因出身问题难以参军、考学,只能当工人。周浩森人聪明、肯吃苦、有胆量,在工人里很有威望,偏巧又遇上国企改制,厂长黄宗云将其视为眼中钉,贱卖国有资产同时陷害周浩森入狱。后来黄宗云沉尸湖底,周浩森南下发展,衣锦还乡,在过去厂址上大兴土木,誓要建立一片生态环境优渥、每个工友都有资格入住的楼盘。
周浩森就是前面说的第二种人。《绿血》中的人物形象既有些“符号化”,又有点服膺于悬疑叙事的藏头露尾,因而显得不那么生动。但这种处理也别有一番风味,相比于塑造活生生的人,作者似乎想借着人物形象去阐释、解决一些问题。《绿血》中的周浩森俨然能无限地忍辱负重,同时又对自己有着极强的自控能力。他的精神和智慧都是强大的,但却没有与之对应的欲望。在今天的语境中,一个人若是既能容纳历史给予的所有冤屈和不明,同时又能对抗资本和市场的腐蚀与异化,他也就回答了时代抛出的一切问题。
我们是否由此获得了“答案”呢?我想作者本人也未必能下定论,因此为周浩森的发迹安排了一份“原罪”——他谋杀了黄宗云,把不义之财当成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作者多少有些不忍于“答案”落空,或者好人受难,因此事情的真相是借转述、推理的形式,相当婉转也值得商榷地传递给我们的。这种善恶交加的特质,让周家父女只能以努力想融入人类社会,却终究被排挤的善良山妖自比。
继承周氏血脉的人,身上都有“答案”性质。女主人公周炎从小和父亲一样承受着历史赋予的冤屈,但喜怒不形于色,淡泊而坚定,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当年幼的她和吴川一起离家出走,背对整个世界,在破庙里一知半解地私定终身时,这一幕让人黯然。因为拥有彼此的充实感有多强烈,失去世界的失落感就有多深重;而“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叙事越浪漫,也许越会有人咬牙切齿,从某种性别或权力的角度加以非议。
幸好有“绿血”,作者在塑造这种理想型人格时可以不用有太多顾虑——大不了一死了之,但这种浪漫的、诗意的东西却会长久留存在读者心中。
三、结局
《绿血》的叙事结构很精巧。
一是小说串联起了三个时代,包括吴川、周炎的新世纪,吴志戎、周浩森的1990年代,以及周鹤卿一代的1960年代;当下叙事、市场经济叙事、文革叙事所综合而成的当代史叙事下面,还涌动着更古老的民间传统,流淌着绿色血液的山妖,其精神也映照着今天的人。
二是借着警察眼中案件的变化,作者微妙地评论着世事的变化。1990年代的犯罪是拦路抢劫、杀人放火、毁尸灭迹,2010年代的犯罪则变成了各种类型的诈骗,例如诈骗犯专门骗农村大学生的学费,手段“温柔”得多,似乎行的也是“你情我愿”之事,但其残忍并无本质变化。文明进步了,掩饰黑暗的方式也进步了。
三是在罪案、刑侦的黑暗色调中,童年时吴川与周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回忆相当亮眼。这一黑一白虽然势同水火,但其实是为彼此服务的,它们的共同存在拔高了小说整体的“对比度”,同时也让一些事情变得更加善恶难辨、喜忧参半。
儿时看的大量港片、好莱坞电影中,结局正邪决战警方总是姗姗来迟。后来才明白不是警方没本事,而是许多事情用法律无法解决,从创作的角度看,这种情况下警察不宜出面。《绿血》中有一句话说得好——“或许真的有些案子,不破,会更好吧。”
其实有些事,无论是作家和学者,也无法刨根问底。如果一定要一个结果,就需要“绿血”出场,它像一杯忘情水一碗孟婆汤,喝下它,善或恶统统清零,留给人们的又是一个晴朗的、充满秩序的明天。
(本文为《当代》杂志特约评论,经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