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大胆错误，小心正确

本格认知科学，充斥各种脑区、fmri和有趣的实验，人脑多不可直接测量（除了病患），这些实验很难单纯接受波普尔式否命题的引导，因此必须设计得非常巧妙。也正因此结果具有很广的解释空间。30年来镜像神经元成为认知科学解释万物的工具：在猴子做出某动作与看到其他猴子做出类似动作时，该神经元反映都更加剧烈。研究者因此认为存在一类镜像神经系统将理解和运动绑定起来。这样，高级认知过程就是以运动/模仿为基础的。这是在先天领域对文化传播主义的复兴，但除了有诸如运动脑区受损但认知毫无影响的病例等反例，它还存在认识论问题：如果运动单纯在模仿，那看不出它如何推进到认知；如果镜像神经元已经执行了高级认知，那看不出模仿为什么是必须的。作者从语言学习到自闭症对镜像神经元一路穷追猛打，还颇为哲学地拷问原始文献，实在威风无比。 其中颇具亮点的两个分析是：对于具身认知，作者强调知觉-认知-运动的传统脑神经模型确实过度僵化，知觉和运动中都存在初级概念装置，可归并到脑神经的背部通路（它主要处理对某物实施的操作）中，这些初级装置使我们可以快速反应，比如踢球等活动中的熟能生巧。但没有理由认为这些初级系统是高级认知系统的基础甚至高级认知系统仅仅是这些初级系统的搬运工。人之进化的特点正在于这一高级系统可以更好地利用初级概念，而不是由这些初级概念奠基。模仿行为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一点：并非猴子不存在模仿行为，而是他们不能像人们那样好的利用模仿行为。在这个意义上模仿是认知利用的素材而非认知的成因。 第二个是对自闭症的分析。镜像神经元理论提出自闭症患者之所以无法正常交流是因为他们的镜像神经元无法将他人的运动和认知有效地匹配。类似的心理理论受损理论认为自闭症缺乏同情等基本心理功能。单说前者，大量实验已经证明自闭症患者并非不能识别他人的表情或行动。在作者看来，更有可能的情况不是认知缺乏而是过度：自闭症的神经网络过于活跃，因此无法对单个信息进行详细处理。这已经可以从有类似自闭症状的小鼠神经系统分析中管窥一面。信息量剧增、社会交往需求日益丰富的今天自闭症也在日渐增高。作者的观点对此有极强的解释性。 总的来说，作者支持腹侧通路（处理认知内容）背侧通路（处理运动方式）双轨制和大脑概念的层级制。这样，高级认知一方面不独立于知觉和运动系统，所有系统中都有基本的概念，但与此同时高级认知依然具有调取低级概念进行再处理的独特性，它不是对低级概念的单纯接受，后者实际上是行为主义某种程度的复辟。应当承认大脑很难达到静息状态，在看起来静止时大脑依然在进行大量的认知工作，尽管此时知觉和运动都可以大幅度降低（比如梦的情况）。承认这一高级认知功能，镜像神经元就只不过是它可以利用的素材。 作者最后提出了一种新解释：镜像神经元能利用对动作的自我观察作为信息输入，进一步指导运动控制或对其进行精练。这背后预设了一套由克拉克等人提出的预测性编码理论，其基本观点即高级认知系统会提前预设将要知觉和运动的情况，这样它们就只需要在不满足要求时进行微调（很像深度学习）。或许，设置预测的方法就在于运用镜像神经元——尽管作者依然持怀疑态度，因为知觉本身就可以不依赖于运动系统主动编码，而且如果要输入对他人运动的模仿来进行预测，它就不能仅仅检测不符合编码的部分，除非它已经提前编码，但如果它可以提前编码，似乎镜像神经元的功能就又没了。 正如作者所说，踢倒旧屋是容易的，但这正要求一个批评者既尊重对手也严格展示自己的军火库。作者对原始文献的分析细致入微颇有分哲风采，对自己的证据则不仅诉诸权威理论，而且每一个都详尽展示了实验。这一方面说明认知科学离成熟的实验或数学化科学还相距甚远，因为大量的文献都在循环论证（基本上镜像神经元的初始文献就是大胆猜测而已，但后面居然没有多少人小心求证就把它当作定理来使用）、没有取消实验误差、概念混淆（比如把模仿概念极端扩大）乃至于错误实验（比如测试一个人的心理能力时的经典实验：“一个叫作萨莉的人偶将某个心爱之物放进了一个篮子里，比如说一块巧克力，然后离开了现场。这时，另一个叫作安妮的人偶进来了，将物体移到了旁边的盒子里。随后，萨莉回来了。现在，请一直在观看的被试来预测一下：萨莉会到哪里去寻找她的巧克力？”很多人认为这一设计要求过高的心理理论能力，但其实也没什么标准来谈什么叫过高。）另一方面也展现出认知科学对哲学的强依赖。然而这一依赖和其日渐的实验化又是矛盾的。当我们面对这一所谓世纪发现的“骗局”居然漏洞百出到了如此境界时，我们或许应该暂时转换我们对认知科学的态度：不要太多的关注其中建构性的理论，更多关注切实存在的病例和实验结果，它可以极好地用来审视我们的偏见，毕竟事实之事实性无可改变，我们只能认定其为假于是重复实验或者把它解释掉。尽管这可能是某种过于激进的怀疑论，但作为一门指导世界的科学而非开创世界的哲学或再造世界的艺术，任何一次断言都可能造成重大的后果，更何况这一断言还可能沉积为一幢理论大厦的基础——如果自闭症真的因为破镜理论被耽误了十几二十年，镜像神经元的支持者应该担负什么责任呢？成熟自然科学的教会或许可以净化这一问题，但对于认知科学，抵制的借口并没有那么多。 p.s所谓知觉系统和运动系统指神经处理知觉输入的系统和神经指示执行的系统，这是就整套神经系统要处理的任务而言的，不能混淆成神经在知觉就几乎不在运动（虽然混合理论在比喻意义上野否定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