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本能反抗过，不完整反抗、不完美反抗——虚弱地妥协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前两篇，以家道中落寄居亲戚家的少女梦珂为主角。故事开头，她为被当众羞辱的女模特出头，深深为围观同学的「当时冷眼事后英勇」感到不齿，并因此对学校氛围产生厌恶；随后，她告别旧友到富有的表姑家暂住，虽然仍然保留了文学感知与艺术情思，但在周围富家小姐公子的耳濡目染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富贵恶习——尽管她的家庭并不足以支撑奢侈的挥霍。丁玲用极细腻而现实的笔触勾勒出了男人的最真实面貌：初识幽默近人不久后就本性暴露展现猥琐本质的澹明、利用自己的相貌才识迷惑未经人事的女孩并以此为乐的表哥晓淞等。他们先后对林黛玉一样的梦珂展开不同程度的追求，把她当做一个物件来争夺归属权，却还奉行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真理」，在梦珂觉察到选择离开之后，二人握手言和，又寻找起下一个猎物。 在面对这两个人时，没有任何情感经历和与异性交往经历的梦珂保留了最原始的警觉。她为澹明出格试探的下流玩笑感到不适，却因寄人篱下不敢为自己声张只悄悄远离；虽然被表哥的绅士谈吐迷惑，在被动见识到对方的三心二意后，她悲伤过后也选择主动远离。 只是，在面对有才学却被迫嫁人的表嫂时，她却因天真而缺乏了必要的同理心。在表嫂说出“嫁人其实同做妓女一样下贱”时，她的想法是“表嫂过于偏激”“如果表嫂嫁给有学问的晓淞那也许就会不一样”，而非对压抑的表嫂投以同情。表嫂无疑是旧社会可悲女性的缩影，她「极有才气，有着向往光明自由的未来的心，却被非自愿的婚姻绊住了追求理想生活的脚步，终日面对着不爱的人、枯燥的生活，迫不得已直面自己与理想生活的背离」。梦珂不理解她，也本能想逃避和表嫂类似的命运，这也是她出走的原因之一。 离开姑母家的梦珂为了谋生，选择去做一名演员。当小厮和导演像打量商品一样打量她时，她其实不过是从两个男性争夺的物件变成了货架上摆着的供人赏玩的物件。被男性凝视霸凌的梦珂，终于意识到不被正眼看待的自己和自己不愿与之同列的妓女的共同本质。可为了生存她别无选择，在迎合他人目光之后，她成名了，也堕入了悲哀。 在时代初蒙觉醒的女子，和时代一样拥有矛盾的底色。敢于反抗却又向现实妥协，渴望爱恋又不自甘下贱，向往富贵便只能麻木尊严……徘徊在发达的资本主义文明与古朴的封建礼制之间，这正是“五四”新潮后新女性的生存危机和孤独感。 直到最后，梦珂不仅没有认识到男人的真面目，也没有完成对女人认知的再塑，即使曾经虚弱地发出反抗之声，也无可奈何地成为了纸醉金迷的父权社会的一块石砖。 从姑母家投入演艺，其实和逃脱澹明的纠缠而投入晓淞的怀抱一样，也许梦珂以为她躲过了、看破了，但其实不过是沉溺在另一个更为高明的骗徒为她编织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