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走到绝路的人，需要找到心底的绿血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武汉和两位同行一起参加了一个出版论坛，大家各自讲述自己做的书。我感叹她们的书，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么一个是高，“高深”的高；一个是强，“强大”的强，结果现场有读者问，那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乐府，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是远吧，既是距离，也是选择，选择远离中心，坚守住一个渺小的人，最后的可能性。

两年前，我签下宋迅的小说集《绿血》，打动我的，就是那一个个小人物的倔强，坚持，也许还有一种，无可奈何却又决不放弃的，态度。

《绿血》一共收了1个中篇，9个短篇，之前分别发表在《当代》《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其中的一篇《派对》，还得过台湾《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包括《绿血》在内，乐府已经出了差不多30位新作者的书，但如果从写作履历看，宋迅似乎是最靠近“纯文学界”的一个，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界”的话。实话实说，我曾经想象过应该邀请一些名家大家来推荐《绿血》，但宋迅说，请不要这么做，我希望这本书，联结的是我们时代的普通人。所以最后，这本书没有腰封，没有推荐，封面文案也只有一句话，“也许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绿血，它终将指引你，找到真正的命运。”在这里，所谓绿血，或许是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的那一点点格格不入，一点点残留的“真”。至于真正的命运，则是小说里的每一个“我”都在做的一件事：用这最后的“真”直面世界，也直面自己。

需要说明的是，这句文案，出自作者宋迅本人。作为做书的人，我写的第一版封面文案可能更有情绪张力，也更象是一种愤怒的张扬表达：“你必须离开迷雾河，去成为城市里的失败者。然后在出租房的屋顶，插一面残破的旗”。

这句话出自小说中的一个具体意象，而书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来自贵州，中国的西南角，一个叫做迷雾河的地方。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离开了迷雾河，然后成为大城中无根的人，现实生活的失败者，并且遇到同为失败者的同类。这本小说不厚，只有10篇，300多页，但宋迅写下这十几万字，却花了整整11年。毋庸讳言，这11年，人们经历了太多失败，这个世界也经历了太多的失败，人们积累了太多愤怒，这个世界也积累了太多愤怒。这也正是我第一遍读《绿血》时，那猛烈撞击着我的东西。

宋迅用一种庄严的笔调写下了这些失败者的故事，比如丁娜，那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喜欢收集扣子。经过十几年的收藏，这些微不足道的美和多样性，已经足以令人震撼，更令人震撼的是，“这里每颗扣子都有故事”。

然而，丁娜卖掉了她的扣子，这是短篇小说《派对》的情节：丁娜的妹妹丁洁爱上了一个骗子，被骗走了全部钱财，以及姐姐的，姐夫的，以及姐夫的姐姐的。她捅了那个骗子一刀，现在，她需要钱。

钱，已经丧失干净了。藏在扣子里的，对生活的一份美好寄托，也放弃了。那一瞬间，似乎连生活本身，也即将被放弃。但宋迅接着写道：“我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一片漆黑，露台上什么也看不见，即便如此，你知道有些东西没有消失，天一亮它会重新出现。”

“有些东西没有消失，天一亮它会重新出现”，因为这个信念，《绿血》不再是一本年轻人的失败之书和愤怒之书，它更是一本信任之书。所以，我接受了宋迅的文案。虽然小说在一年前已经交稿，但我觉得，我和宋迅，和这本书的策划人颖子，一起讨论封面，讨论文案，一直到最后把这句文案确定下来之后，这部作品，才算真正完成。甚至也许更晚，在书出版两个月之后，宋迅写出了一篇迟到的后记，《献给你，我的朋友》，那一刻，闭环才真正完成。宋迅说，他花了11年，写出了真正想写的作品，却不知道该怎么向朋友介绍它，于是他重新回到小说里的每个人物身上，他们都是一类人，他们都是经历过世界的剥夺的人，他们都是被困住的人，就像宋迅自己，曾经被困住一样。他在小说里写下“我是一个走到绝路的人”，然后失声痛哭，再也没有办法继续。

“我是一个走到绝路的人”，最终出版的《绿血》里，并没有这句话。宋迅把这句话删掉了，然后重写了《去往任何地方》这个故事。这个写作过程本身，简直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故事，而绝处可以逢生的力量，就是热血中的那一点点绿色。

“献给你，我的朋友”，这原是《绿血》卷首的献词。这里的“你”是谁？是和宋迅一样，所有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本应都是朋友，但在世界的挤压之下，化为散落遍地的尘埃，这本书记录的是尘埃发光的时刻，好让这些尘埃可以温暖彼此。

《绿血》的文字完成度非常高，几乎不需要编辑改动任何文字，但从签约到出版，我们花了将近两年，中间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做封面。我们做了两版，甚至换了一次设计师。一开始，封面出自同名中篇小说，它有一个悬疑的外壳：20年前的一桩白骨案，和2010年代的年轻警察探索这桩白骨案，也探索自己内心的过程。下岗，改制，暴富，谋杀，那是混乱的，也是重新整合社会秩序的90年代。它与过去相连，它也与此刻相连。小说之中，白骨案有结局，但罪与罚，却不可能有结局。我们的封面，就从贵州，从迷雾一般的河流，从绿色的血出发，那确实是一个弥漫着雾气的封面，压抑，沉郁，一切都有待爆发。但看来看去，我还是觉得，在那层雾气之下，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新版的封面是孙晓曦做的，我没有跟他过沟通遍地尘埃的意象，更没有沟通过小说里一个个相互依偎取暖的“我”。但神奇的是，晓曦的封面似乎和宋迅的文字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链接，它完美阐释了小说的内核，那一个个幽微的绿色小亮点，就像一个个倔强的小人，他们渺小又明亮，彼此隔绝，却又从未离开。看到这个封面的第一眼，我们就觉得，对了。

最近几天，《绿血》小小火了一把，大家都在转里面的一个句子，“这工作我干了整整五年，尽管领导是个欺上瞒下的杂种，但我实在不愿意换工作，那样一来势必还得进行一系列复杂面试，而我生平最恨被人刨根问底，况且即便换了个工作，也很可能会落到另一个杂种手里，杂种总是更容易当上领导。”这句话被标注为“社畜的最强嘴替”，把愤怒和无奈的现实说得淋漓尽致。但我想说的是，愤怒和无奈只是开始，小说，不仅仅是小说，也许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里面最动人的部分，是态度，是爱，是坚定。是哪怕住着出租屋也要在房顶立一面旗帜的决心，是“这次我知道，他将去往任何地方”的决绝和自由。

中篇小说《绿血》的最后，“我”回到了迷雾河，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留着绿血的山妖，死去和一直活着的地方。“那股山泉就是迷雾河源头，它挂在山间，清澈明亮，毫无气势可言，柔弱到如同万物初始，使人亲近。但我知道，它会和雨露甘泉聚在一起，裹挟泥沙土壤枯枝败叶，也将经过岩层过滤时间沉淀，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样子。每条河流都是如此，它们狭窄开阔，蜿蜒曲折，涂炭生灵也滋养万物，永不止步，一路奔流，最终汇入大海。”我愿意把这段话看作整本书的隐喻，迷雾笼罩大地，从村到城，概莫能逃，那就不逃吧，我们知道，绿色的血，同样在这条迷雾河之中，就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一样。

最后想说一句题外话，《绿血》里面有一个短篇，《去南方》。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虽然有人觉得塔吊很高，爬上爬下危险，但我喜欢这工作。塔吊让我处在这个城市的高处，甚至是最高处。”宋迅来自贵州，乐府陆陆续续，还会有好几本关于贵州，关于云南，关于西藏的书出来，这些地方看上去偏远荒僻，但中国的西南角，也是中国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