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定和剧情讨论
本文主要讨论《数字永生计划》的设定和剧情设计。剧透的小节上会有标注。这是一本扎实的硬科幻，剧透对阅读体验的影响不大，有剧透的小节也完全可以简单浏览。
世界观设定
这一节讨论故事开始时的世界观。
在2051年，人类对数字世界的探索有以下三类，拟真程度递减，可模拟的尺度递增：
1）基于薛定谔方程的拟真。以当时的计算力仅能模拟到亚细胞器的量级；
2）自动域。由亚原子层级的简化物理规律自底向上构建起世界，类似加强版的元胞自动机，可以模拟几千个细菌的量级。自动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物理规律不同，物质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
3）副本，模拟人类的身体和大脑活动，没有一致的底层物理模式。每个器官都用不同的软件执行，外部世界用更简单的软件来模拟。支付昂贵的算力后，这种模拟可以作为富人的数字分身（也就是副本）。由于计算机并行通信的瓶颈，副本的主观时间相对现实世界有10倍量级的减速。
这三种拟真中，只有副本对社会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副本技术在2024年首次用于人类，到2051年，很多富人在去世前扫描了自己。副本虽然没有和人类相当的法律地位，但富人们的法律团队和说客会保证他们的利益。可以说，这些死去的富豪仍在掌控世界经济。
故事的基本设定是，副本可以产生和人类本体一样的意识，两者从意识主体的角度来看没有区别。这一点在哲学上并非不可成立，对意识持物理主义态度，是当代心灵哲学的主流。当然是否真能实现副本的意识，要取决于“副本”技术的拟真程度，这是科幻小说“幻”的成分。承认了副本意识和本体意识无法分辨，因为副本是用计算机模拟的，我们就可以做很多有趣的思想实验——不过会轻微剧透，我们留到下一节谈。
尘埃理论（轻微剧透）
副本的主观意识无法分辨计算实际发生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可以把计算分布到世界各地的机房进行，可以暂停几年再重启，可以按时间倒序计算，甚至可以用某种优化算法跳过中间步骤、直接计算几秒后的结果，可以复制多个副本、以上述不同方式计算后再删除它们只剩一份。
所有这些不同的计算方式对副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当然，前提是副本的运算需要是确定性的、不接收外界信息输入（否则无法违背因果顺序，例如不可能在不知道第3秒的输入时直接计算第4秒的状态）。
这样可以得到令人震惊的推论：在不接受外界信息输入、规则是确定性时，副本世界是不灭的。你可以删除副本，但无法删除副本在这个规则下继续运行的可能性。正如我们无法删除π一样，即使严禁任何计算机去计算π的值，它仍然存在，它的小数点后仍然有无穷位数字，不管有没有人去计算，不管宇宙的资源是否能支持到计算那么多位。这个理论被称为尘埃理论。
可以把尘埃理论和另外两个著名的思想实验比较讨论。第一个是量子力学中的思想实验“量子自杀”（https://en.wikipedia.org/wiki/Quantum_suicide_and_immortality）。它基于多世界理论，论证人类可以实现极小概率的永生。尘埃理论远比量子自杀更合理，因为死不是瞬间完成的，主观意识仍有极大概率体验到死前状态，而尘埃理论中的意识不依赖于我们的物质世界。
另一个思想实验是玻尔兹曼大脑（https://en.wikipedia.org/wiki/Boltzmann_brain）。对这个理论简但不严格的介绍如下：无限暴涨的宇宙有概率在随机涨落中形成瞬间的意识，而意识本身无法分辨自身只是随机涨落生成的瞬间“幻觉”，还是真实地经历过记忆中的历史。因为随机涨落形成瞬间意识的概率超过形成现今我们观察到的低熵宇宙的概率，从统计学上我们都是玻尔兹曼大脑。这是个悲观的悖论。而尘埃理论恰恰利用了我们可能是玻尔兹曼大脑的可能性，一个意识的经验历史可以由任何可能宇宙中的这些尘埃拼凑而成，意识体无法、也无需区分他依托的载体。
TVC宇宙的构建（剧透）
如果完全相信上面版本的尘埃理论，要实现数字永生甚至不需要任何操作，一个人当前的意识随时有可能被塞进某个封闭的计算逻辑中，然后永远计算下去。但这太过荒谬，也没有可行性。作者认为，尘埃理论基于某种人择原理的概率。我当前观察到的世界，什么是它概率最大的解释，它就更有可能向那个方向发展。
所以要保罗·达勒姆要完成他的永生计划，需要1）设计出足够简洁的规则和起始状态，2）真正执行出这个规则下世界的起始部分，唤醒其中自己的意识，3）严格禁止物理世界对这个世界后续发展的干预，因为任何外界的干预都会增加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解释成本，降低它按既定规则运行下去的概率。这里是本书最精华之处，在原书第17章，值得反复研读。
保罗·达勒姆引入了TVC自动机。自动机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概念，其中最著名的是康威的生命游戏。TVC自动机在小说设定中是21世纪初被设计出的规则，这个六维的自动机以某种伊甸园配置为起始状态，模拟一个不断扩张的三维的冯·诺依曼计算机。伊甸园配置是自动机中只能作为初始状态的配置。通过对这个冯·诺依曼计算机编程，可以模拟任何计算。
保罗要计算的是一个副本宇宙，其中运行着保罗的副本。副本宇宙中添加了后门，可以间接观测和操纵底层的TVC自动机中的元胞！可以添加这种后门，是因为副本世界本身就是多个程序拼凑的，没有统一底层物理模式。
后门在以下两个层面上都很关键。第一，保罗的副本通过后门观测TVC自动机，可以验证他所在的世界的底层逻辑，并且可追溯到起始的伊甸园配置，这样来保证这个世界最可能的解释（概率最大的方向）正是他设计的这套逻辑。如此，自动机一旦被启动，就不会偏离预设的轨道。第二，在自动机被启动之后，保罗的副本可以通过这个后门取得他们所在世界的最高权限，避免某些程序错误导致的不可挽回的损失。这一点在书中没有说明，但在工程实现中是至关重要的。
尘埃理论还有一个有趣之处值得品味。在推理开始时我们预设了意识的唯物性。如果意识是超越的，或者根本上不能被模拟的，后续的推理都会崩塌。然而在推理中，我们反而发现意识对其载体无法感知，进而发现了某种“唯心”的、基于人择原理的概率分布。接着，我们发现一个带有意识的系统和外部物理世界切割得越清楚，这个系统反而越“真实”（概率越大）。
TVC宇宙的结局（严重剧透）
书的最后一部分叙述了TVC宇宙的崩溃。这一部分比较难懂，下面是我理解的版本。
在构建TVC世界时，保罗为了增加乐趣，引入了兰伯特星球的种子。兰伯特星球基于自动域规则演化，这套规则相比副本世界更加简洁，但其演化需要复杂的初始配置（也就是玛丽亚的工作），这保证了对兰伯特世界最可能的解释不能脱离TVC宇宙（至少保罗希望如此）。
但是随着兰伯特人的进化，它们发现了一组场方程，这组场方程不但能解释自动域的演化规则，还能更优雅地解释兰伯特世界的初始配置，这比TVC自动机层层嵌套的解释的概率更大。要注意的是，正因为副本世界的居民反对对兰伯特星球的任何干预，才使得兰伯特星球有可能存在概率更大的解释。
保罗和玛丽亚对兰伯特星球发起远征，两种解释直接交锋，兰伯特人的解释更占上风，于是加速了TVC宇宙的衰败。副本世界的居民在最后时刻打包自己，生成新的TVC自动机的伊甸园配置（这次没有带上兰伯特星球）。在即将崩溃的三维计算机中执行这个配置，然后停止运算，切割新TVC自动机和当前宇宙的联系，正如当初切割物理世界和当前的TVC自动机的联系一样。
刻板之城的去向更微妙。根据书中的描写，当刻板之城不再有来自副本世界居民给的新输入之后，也趋向了不依赖当前宇宙的另一种概率更大的逻辑，但是没有写明这个逻辑的概况。我们只知道新的刻板之城不再有永恒的扩张。所以permutation总会出现重复的配置，皮尔和凯特不再有真正意义的永生。奇妙的是，刻板之城中皮尔的结局和物理世界中的皮尔副本的结局本质是一样的。
对设定的讨论（剧透）
此书神作。尤其是对我而言。自己曾经深入思考过的大量点子，在我出生前就被人演绎得如此完善，且远远超出了我思考的范畴，这给我极度的震撼和感动。
尘埃理论是这本书的核心。抛开此书对置换之城的设计，实现尘埃理论有几个难点，而伊根巧妙地解决了它们。
第一，目前的科技水平有限，对数字意识的思想实验在可预见的时间内都没有任何可行性。随着神经科学和脑科学发展，我们发现人的意识完全不是模拟几百亿个脑细胞的活动就可以实现的，相反，人的意识活动受到大量低于细胞层级的化学反应调控，甚至有证据暗示量子力学是重建大脑活动不可缺少的。
为了绕开这个限制，伊根在第一章就告诉我们，副本仅仅是人类生理学上的拼凑，不是基于薛定谔方程自底向上重建的人类。当然，这提出了新的疑问：a)这样简单的拼凑可以重建人的主观体验吗？也许不确定性是人类意识的必需部分；2）主观意识真的无法分辨自己是副本还是物理世界的人类吗？而伊根通过保罗剧情不经论证地告诉我们，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第二，如果任何计算规则都不依赖载体而延续，那我们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增加或减少我们的主观意识进入任何可能世界的概率，这个理论就毫无意义了。
伊根引入“当前世界的概率”来解决这个问题。当前世界的规则正是最能解释当前世界被观察部分的规则，规则被观察确定。这是大胆的一步，可以称为“贝叶斯本体论”。一旦认同了这一点，保罗启动自己副本20秒后关闭，成了最合理的操作。
第三，如何设计一套简单而完善的规则，来支撑起尘埃中的意识？元胞自动机是简单的，用自动机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意识是困难的。
伊根对此的设计非常精妙。他1）虚构了可以模拟冯·诺依曼计算机的TVC自动机，并且可以无限扩张，然后2）在计算机中运行副本，并且在3）副本世界留下TVC自动机的后门。1的虚构容易接受，因为众所周知，很多元胞自动机都是图灵完备的，也有很多自动机结构可以复制自身，很容易想象TVC自动机存在。2是副本设定的延续，如果接受副本，也能接受这里的逻辑。3维系了整个世界的自洽性。
兰伯特星球导致TVC宇宙崩溃的逻辑更复杂。这一段剧情令人联想到伊根的短篇《数学陷落》，比后者更能站住脚一些，但也使人疑虑重重。
即使我们接受了“贝叶斯本体论”，仍有诸多问题可以质疑。
1）难道世界的计算规则的切换不应该是瞬间完成的吗？任何中间不稳定的崩溃步骤都只会让解释成本变大（概率变小）。
2）为什么兰伯特星球会倾向于“独立”出去并破坏TVC世界，而不是在玛丽亚等人介入时“分裂”成两套规则呢？要知道玛丽亚的介入是通过随机打入的高熵粒子构成的低熵体，这会大大降低兰伯特场方程的概率。
3）主观意识对世界的认识怎么能直接影响到世界的稳定性呢？这一点是最后一章也没解决的未解之谜。
基本剧情（轻微剧透）
伊根在小说中加入了不错的悬疑成分，但完全可以在不泄底的前提下概述剧情。和伊根大部分作品类似，本书的人物关系很简单。剧情分成几个不太耦合的模块。
小说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主线由玛丽亚的视角串联起来，我叫它“玛丽亚剧情”，对应章节是1、4、7、10、13、15、17、19、21、后记。这部分剧情描写现实世界中玛丽亚的经历。2051年，自动域爱好者玛丽亚在研究中取得突破性进展，实现了自动域中的某种生物进化。她的男友亚丁正在考虑离开悉尼搬去韩国，她的母亲弗朗西斯卡罹患癌症，不久于人世，但拒绝副本扫描。玛丽亚一方面在自动域爱好中投入很多金钱，另一方面为了筹措给母亲做副本扫描的钱而发愁。
保罗·达勒姆找到玛丽亚，希望她设计一个自动域星球的雏形——这在技术上几乎毫无意义，因为不会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实现这个星球。政府反诈骗的工作人员海登随后找到玛丽亚，希望她合作调查保罗。经过一番思想挣扎，玛丽亚选择了和保罗合作进行实验，这段剧情随着保罗完成计划而结束。
第一部分中还有一些发生在2045年的章节，它们构成了“保罗剧情”，对应序曲、3、6、9、12、16章。如果说玛丽亚是这部科幻小说中故事的主角，那保罗就是设定的主角。保罗剧情叙述保罗对自己做的一系列实验，并在第16章达到高潮，帮助读者领会尘埃理论的基本设定。
小说第二部分的主体仍然以玛丽亚为主要视角，讲述置换之城里发生的故事，对应23、24后半、26、28、30、32章。这里的剧情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人物的行动都为了作者的思想实验服务。
除了主线剧情之外，作者还引入了“黎曼剧情”（2、8、14、22、25、29）和“皮尔剧情”（5、11、18、20、24前半、27、31）。这些章节一方面起到润滑剧情的作用，另一方面探讨了在副本和置换之城的冲击下，不同人类面临的不同心理危机和选择。如果把这些章节删掉，对故事的完整性毫无影响。
黎曼是一个去世富豪的副本，在副本世界仍能通过信托基金影响现实世界。黎曼在世时意外杀害了所爱的人，成为副本的寂寞放大了他的悔恨。一天，黎曼遇到了保罗对其置换之城的推销，做出了独特的选择。
皮尔的本体叫大卫·霍桑。大卫事业有成，扫描自己之后不久意外死亡。因为死前没有攒到足够的资金能让其副本享受黎曼一样的待遇，其副本只能在虚拟贫民窟放浪形骸。凯特是皮尔的好友。凯特的旧友卡特给凯特和皮尔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潜入置换之城获得永生。然而永生并不像想得那样美好。
支线剧情设计（剧透）
主线的玛丽亚和保罗被故事完整性制约，没有太大的自由空间。各个配角则比较随意，作者利用他们，对数字生命做了一些讨论。
皮尔和黎曼是一组相反的极端。皮尔是穷人的代表，进入副本世界后面临无意义感。他不但无法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在副本世界中都难以获取资源。他能做的只是改变自己，而数字副本获得了改变自身的自由之后，连基本的自我延续和自我认同都失去了。
到了刻板之城后，皮尔面临的仍是无意义感：他只能看着置换之城中的社群不断发展壮大，自己却一点都无法干预。现实世界中的皮尔在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凯特之后，选择自我终结在无限循环中。刻板之城的皮尔失去了观察置换之城的窗口，选择精神沉沦，事实上因为可能的排列数不再是无限的，皮尔也终将陷入一个巨大的循环中。
黎曼则是富人的代表。他被生前的遗憾折磨。永生使他失去了死亡这个弥补遗憾的工具，所以对自己的另一个副本做了过分的实验后扔进了置换之城。置换之城中的黎曼依旧没能走出阴影，进入了黄金体验镇魂曲式的无限折磨。
黎曼的情节对主剧情的推动和补充有较好的效果，但对黎曼的痛苦纠结之处，未能使人信服，算是比较失败的情节。
玛丽亚的母亲弗朗西斯卡是拒绝副本技术的人类的代表。她们母女间的争论是比较典型的对数字生命的讨论。
有趣的是，弗朗西斯卡信奉的“无影响上帝教会”，事实上正是尘埃理论的某种推论。置换之城中的保罗，对兰伯特人来说不正是无影响上帝吗？上帝试图影响他创造的世界，反而导致了自我毁灭。可惜小说没有沿着这个方向做更深的探讨。
至于亚丁和海登，除了润滑剧情，没看出任何值得讨论的设计。
关于翻译
伊根的文字注重技术思考，逻辑有时很绕，并且作者并未着力于把逻辑梳理清楚，所以翻译难度不小，这本中译本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没能避免生硬，但基本能读出作者的原意。按豆友zionius的梳理，除了少量和谐，没有不忠实或未能理解作者原意之处。译者的几处注释也体现出他对传达作者本意的努力。章节名的翻译如果按zionius说的方式，也用置换体，会好很多，但是译者选择了保守，宁愿添加注释体现作者原意，不愿冒险引入自己的创作。总体来说，翻译超出了及格线，但不算出彩，可以给70-80分。
关于装帧设计等
书名没有使用原名的直译，这点令人费解。《排列都市》或者《置换之城》都比奇怪的《数字永生计划》好得多。封面和封底的推荐语和书的核心设定没啥关系，只对应支线剧情。如果此书像推荐语所言，只探讨数字生命被现实世界摆布的脆弱性，那毫无创意。这本书的核心设定几乎正好是上述话题的反面。
也许我不比编辑更懂科幻，但编辑一定比我更懂营销：写一些浅显的东西，让潜在购书人群一看封面就自以为理解了主题，才能把书卖出去。
封面设计比较俗套，没有体现出作者想表达的思想。比如搞个无限晶格之类的结构，里面画一些被困的小人，就很贴切。封面装帧最大的可取之处是把读客特色的黑白马赛克压缩到了只有半平方厘米的尺寸，如果能压缩到零会更好。
不过说实话，读懂这本书是有门槛的，让大量非核心科幻迷接触到这本书，反而会拉低平均评价（目前豆瓣评分只有7.0分），这个逻辑在推理圈刚发生过，《名侦探的献祭》是前车之鉴（中文版目前只有7.1分，而日文版高达8.6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