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哈林”来的人
小说要冒犯的不仅仅是政治的层面,更应是形而上的层面。在这本书里,远子做到了,虽然还不够。高考制度,县中教育,青年失业,返乡浪潮,农村生活现状,社会阶层跨越者的精神状态,这些是他紧紧抓住的层面,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浪漫化。穿越这一层面,我们看到的是中国社会症状背后的拉康三界,这三界同时也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实在界令人不堪忍受的真实,如同美杜莎的眼睛,让直视它的人化为石头;聪明的写作者会借助一面镜子,但远子似乎不愿这么做。他选择的是契诃夫写萨哈林的方式。与契诃夫不同的是,他是“萨哈林”来的人。在这本书里,他尝试成为自己的人类学家,用近乎苦行的精神生活为他对自己所出身阶级的背叛感和愧疚感赎罪。
书中揭示的困境是基于社会结构的,也是个体心理结构的,很难将二者分离。小说主人公总是让人含泪地笑,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摆脱外界强塞给他们的一切,无论是出身阶层,还是一套他们不相信的思想,一张不想要的传单,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于是他们总在陷入时逃离,在逃离时陷入。这大概就是跨越社会阶层者必然遭遇的困境:看似处处是路,实则无路可走。以及,他们总是太温柔仁慈,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尽管看似自我意识过剩的叙述者总是大声喊叫着自己的感受,但他们在与他人碰撞时却总是委曲求全)。在这种境况下,“成为他人的意义,就不必执着于自我的实现”,似乎是这类人物能找到的最好的精神归宿。
将自己从世界中剥离,或反之,让自己进入世界——花费了作者太多的力气。在我看来,看见他者,试图与他者产生联结的部分是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因为艰难,所以珍贵。很高兴看到这些时刻在变多,哪怕它们只是很小心地出现在细节中,读者也终会发现——一个没赶上电梯的外卖员,一只为了探望病人而多放进去的苹果,一块给狗狗的饼,一只有血迹的仿佛仍在“等待救援”的人字拖。另外,也很高兴看到作者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文体风格,让叙事得以在社会史与个人史、在不同人物和时空之间迅捷地自由穿梭,形成星轨般的漩涡。可以再多一点迷雾,多一点眩晕,多一点留白,多一点对读者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