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观人

3、4月来读《史记》楚汉争霸的一段读得入了迷。

本来只是再读《项羽本纪》，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如追剧般地读了《高祖本纪》、《萧相国世家》、《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以及一些和《史记》相关的周边书籍。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只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谈谈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阅读体验。

首先，要读文言文版。司马迁写《史记》既有史笔也有文笔，史笔是对历史的实录，文笔是对历史的表现。只有通过对原文的阅读，才能体会到《史记》“言近旨远，辞浅义深”之美。《史记》是我读过的最真实最简约最生动的人物传记。作者用简洁的语言讲述了宏大的历史，塑造了复杂的人物，而正是作者语言的节制为读者想象力的延伸提供了最大空间，阅读中令人时时叹服于司马迁卓越的写作能力。

文言文会有难度，但也不需畏惧，虽然文中会出现的大量的人名、官职名称、尤其是地名（古今的行政区域划分和名称差异较大，而在楚汉争霸这段历史里，又会涉及到大量的地名、战役、封地等内容）之类，会对阅读造成比较明显的困扰，文白对照版本便是最快的解决方法，岳麓书社和中华书局都有三全本，适合大众阅读。

我在图书馆借到的是商务印书馆的周宇澄（清）选注的《广注＜史记＞精华》，这本书选取了史记中文学色彩浓烈，偏重于人物、事件描写的三十余篇，可读性强，厚度适中，翻阅方便。

此外我在图书馆还借到了张大可版的《史记全本新注》（全五册），优点是文中配有插图和古代地图，方便理解，缺点是注释有点少，对语言功底要求略高。

第二点，把每篇人物的传记先当成故事来读，每个主人公的故事里又会出现其他人物，一生二，二生三，读完项羽读高祖，读完高祖读韩信，读完韩信读张良，读完张良读萧何，顺藤摸瓜般地把每一个人的故事连接起来，读“事”便成为了读“史”。司马迁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在史记的写作中，采用了“互见法”。同一个历史事件，他从不同人物的角度，不同详略地进行互补记叙，鸿门宴便是典型。《项羽本纪》里详细记叙了鸿门宴的来龙去脉，而司马迁又分别在《高祖本纪》、《留侯世家》、《樊郦滕灌列传》里记录了此事，详略不同，相互补充，让刘邦、张良和樊哙作为鸿门宴的亲历者来讲述。每个人在这场历史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发挥的作用便一览无余了。

运用这样的史学记载方法，司马迁将上自黄帝下至汉武帝三千年来的宏大历史面貌呈现出来，如蜘蛛吐丝般地经纬交错，慢慢结出了大网，根根脉络分明，丝丝盘结交叉，相互关联。

第三，在对人物的性格分析与理解上，不论之前对这些主人公有多么的耳熟能详，都可以抱着解构与重建的心态去认识人物。阅读时，可以分层次和步骤。

先做正面解读，通过记传的阅读，对人物性格进行主线梳理，但并不急于把握或者印证人物性格的核心特点，可以从独立的事件、细节中先勾勒出主人公性格的多面。例如，读《项羽本纪》时，在观秦帝东游时可见他的雄心壮志；在斩杀宋义时可见他的刚果决断；在破釜沉舟时可见他的骁勇善战；在鸿门放归时可见他的幼稚短视；在屠咸阳烹说者时可见他的残暴虚荣；在千人不用时可见他的匹夫之勇；在乌江自刎时可见他的刚愎悲情……经过深入阅读，结合大量史料、事件，项羽威镇天下却缺乏谋略的霸主形象跃然于纸上。

司马迁写人物，不仅重视正面塑造，同时也善于从侧面补充，在多篇传记中，广泛运用对比和互见，对人物性格进行补充，进一步完成人物塑造的立体化。

例如，《项羽本纪》中司马迁重从正面塑造项羽的英雄形象，而对项羽个性中残暴贪婪，见识短浅的一面少着笔墨，但却通过《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陈丞相世家》等篇章对项羽负面的性格特点进行了互见补叙。

而在读《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中，两人的对比塑造俯仰皆是。例如，

同样观秦帝出游，籍曰“彼可取而代也”，高祖曰：“大丈夫当如此也！”寥寥数字的对比，便将项羽看重名望而刘邦追求权利的本质性差异一展无余。

同样在生死存亡之机，刘邦为了保全自身可以数次推儿女于车下；项羽却在围困中对着宠姬和爱马悲歌数阙，怀着”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自尊，乌江自刎，刘邦具有的是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大局观，而在项羽身上看到的却是怨天尤人的妇人之仁以及刚则易折的悲剧情怀。

同样争霸天下，刘邦洞察世事，明听善从，靠的是集团的智慧与能力，而项羽则任性刚愎，妒贤嫉能，靠的是“欲以力征经营天下”的匹夫之勇。

司马迁刻画人物、选取及运用素材的功力令人拍案叫绝。

第四点，为了帮助自己理解和认识《史记》，我又读些相关的研究类书籍以及对司马迁生平和创作的介绍。参考了王又朴（清）的《史记七篇读法》、张大可的《史记研究》、季镇淮的《司马迁》小传以及史记里的《太史公自序》、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等资料。

中学时，司马迁的生平、遭遇早已知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经典评价也能脱口而出，可人到中年，我才有机会感受到司马迁的伟大，史记的辉煌。这个年纪读史，寻求的不再是增长知识，现在的记忆力没必要和自己较劲在史实的识记上；寻求的也不是方法论，好让自己读史明智，圆滑处世；而是想更多地读人，人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颠痴贪嗔……穿越数千年的打磨，经历数万次的淬炼，其实始终如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