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的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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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到梅诗金公爵,就想到卡夫卡。每每读白痴,就想到托尔斯泰的复活。看到纳斯塔嘉和罗戈任,就想到苦月亮,只是性别调换了一下。而每当看到诗歌,就会让我无法不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狂放而紧张的文风却似具有莎士比亚的底蕴在内。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心揪的很紧,名字记不住,剧情不能一字一字看过去,好像是漂浮的黑幕,甚至爬满了“黑色的蜘蛛”。不得不说臧仲伦译本是真好,对比上译版我私以为是压倒性的优势。尤以其中一句为例,
疲倦,酒和神经绷的太紧,更加剧了混乱,眼前似乎成了一片印象的泥塘。
此句写在伊波利特《说明》之后,居然是把我的心绪说的比掏出来看还要准确,印象的泥塘,甚至是印象的黑塘。说实在的,这《说明》,乃至之前第一章梅诗金的许多长篇大论的自白性故事(比如那可怜的女人和送行的孩子),地下室人的自述,《罪与罚》中马的梦,我觉得这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能打动人的地方。而《宗教大法官》说教意味反倒是太强,却似《白痴》中对于虚无主义的各种直截了当的说教评论,轮到这种地方,各个角色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味道就太重了,震撼反倒似乎因为在意料之中而不被出发,甚至于有点一泻千里的反胃。
第一部从头到尾都是非常的好,大师手笔。后面(私人见解)除去一点点过于直接的对于虚无主义,社会主义的抨击性语句(似乎就是直接借角色引用作者自己的话,有些出戏的不爽),仍然是无与伦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式转场有一种晕眩的戏剧性,总是叫人越来越恶心,可是聚集了已久的,一堆蚂蚁哄哄闹闹涌出来退下去好几次之后,忽然全部落下时,那恶心似乎剥下了皮套,变成什么高尚的光,只叫你嚼的津津有味,一边混乱一边卑鄙地反复品尝。《说明》之前,对于伊波利特的印象总是“这是谁?”“我见过吗?”“他到底是怎样的?怎么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混混浊浊,像是不完全燃烧的废气?”可是到了他咳血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焦点,突然伊波利特就开始充气。到了说明,伊波利特就彻底爆炸,直接冲碎了我的大脑。因为——他想的那些,我是多少次想过啊,他做的梦,我是多少次做过啊,可是我也就他那个十八左右的岁数,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似乎已经不仅把伊波利特的每个毛孔都写尽了,也是把我的浑浑噩噩都囊括了。
我看《白痴》,第一部份看完,我就战战兢兢找来我的日记,上面记着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做过的梦,构思和幻想,我的比喻,我的疯狂,我以为他们是我的,我以为他们新颖无比。可是这些独创性为什么偏偏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占了去!这叫后世的人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的日记中写我的经历:为了一个女孩的幸福,我是可以帮助他成全的,我是无法获得的,我是被挑选的。有女孩P爱恋我,我尊敬他们,可是有陌生人与我交谈,被我折服,他尊敬我,他对我吐露心扉,他说他是喜欢P的,他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她。我却是想尽办法帮助他成全,我却是觉得他比我更单纯,我就是觉得就是他们,也是远胜于我的。就是有人爱恋我,我却总是不承认,我明明敏锐地觉察,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她们爱慕我,可是我不愿意和她们说一句话,从来没有了解过,也从不企图从事这种卑贱的行为,不是因为她们不好看,不是因为她们品行不好,而是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她们应该拥有她们自己,而我却是不配的。我不敢,我不敢看一个女生的脸,不敢对视,更不敢窥探她们的眼睛。我总是低下头,我总是战栗着逃离,可是呢?我却是很能欣赏她们的美,一个专精素描的人,怎能不对一张脸如何算是精致烂熟于心呢?可是这一切的行为,一切看似高尚的心理,一切光怪迷离的动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阿格拉娅,早就通过普希金的诗指出:
世上有位可怜的骑士,
他沉默寡言,质朴异常,
他外表忧郁,脸色苍白
但生性勇敢,为人直爽。
他眼前曾经浮现出
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他心里深深铭刻着
一个令他难忘的印象。
从此他热血沸腾,
对女人目不斜视,
他至死坚贞不渝,
没跟女人说过一个字。
他把念珠套在脖颈上,
代替那围巾一条,
从此再不从脸上
摘除那钢质的面罩。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蜜的幻想,
他用鲜血在自己的盾牌上写上:
“圣母啊,愿你欢欣。”
一个性情寡淡的人,离群索居的人,所有的表现,就是长时间地坚持乃至颂扬这种孤单之后,在某一天突然陷入察觉自己没有朋友的境地。察觉自己孤苦伶仃,察觉自己形单影只,忽然就想要找人说话,忽然就对一个人止不住地长篇大论,莫名其妙地那人就从开始的抗拒变为好奇,最后就是崇敬,最后就是希望你一直说下去,为此他亲自来找你,咨询你,可是你呢?你却是对他了如指掌之后,认定他不会是你的朋友的——即使你在他面前这么称呼,可是你们其实是相互厌倦。他对你不解,你对他洞悉,这从来就不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于是我寄希望于异性,可是我却是不敢接近她们。我相信细腻,变态,甚至疯狂的心理,在女性身上会被我找到,可是我却是不敢踏出一点步子。
然而就是这个,这个私人化的感受,这个我以为没人先知的情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说了的,寥寥数语,我就成了裸体。
“我也闹不清,只知道我的感情是真诚的。当时,我充满了生的喜悦和非常大的希望。
什么希望?我也说不清,不过,绝不是您现在也许认为我会有的那种希望......嗯,一句话,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对生的喜悦。我在想,也许我在那里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一个老外。我突然非常喜欢祖国的一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拿起笔就给她写了这封信。为什么偏写给她呢——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总希望身边有个朋友,我大概想要有个朋友吧......”
下面这句,必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的垂问,切中我的要害,因为我被人这么写过信。我自己也常常这么想……
“这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您对他们说这种话!这里所有的人,所有人都抵不上您的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您聪明,赶不上您心好!您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聪明!您刚才吧手帕掉了,这里就有人脸弯腰给您拾手帕都不配......您干嘛要自轻自贱,把自己看的不如大家呢?您干嘛要糟蹋自己的一切,您干嘛没一点自豪感呢?”
连我的走神,我对周遭的厌恶,都被他洞穿说尽。
“公爵甚至没有发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说话和献殷勤,甚至有时候他也差点忘了他就坐在她身边。有时候,他真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从这里完全销声匿迹,他甚至希望到一处漫漫黄沙、荒无人迹的地方去,只要能让他独自一人去想他的心事就行,并且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要不的话,至少也让他呆在自己家里,待在凉台上,但是必须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列别杰夫,也没有孩子们。让他倒卧在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进枕头,就这样躺他一天,一夜,再躺上一天。倏忽间,他又浮想联翩,想到那连绵的群山,想到群山中他所熟悉的某个地方,他十分怀念这地方,常常想起他,他过去再国外的时候,也常常喜欢到这地方去,从那儿遥望山下那座村庄,遥望山下那忽隐忽现像一座白带似的瀑布,遥望远处的朵朵白云,遥望那座荒凉的古城堡。噢,他多么想现在能够到那儿去啊,就想一件事,——噢!一辈子就想这个——足够他想一千年的!就让,就让这里的人完全忘了他好了。噢,如果他们根本不认识他,而这一切不过是梦幻,这甚至很必要,甚至更好。不过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不是反正一样吗!有时候,他又猛然开始端详阿格拉娅,每次五分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是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他看她的那副神态,就像看一件离他两俄里远的东西似的,或者像看她的肖像画,而不是看她本人。”
(我引用的是上译,只是因为epub只有这版本,便于复制,读的却是臧仲伦的实体书。)
就是我说话的时候,同学总说我太注重自己,居然都是历来一致的事情。
“有这么点。”加尼亚急忙插嘴到。
“我同意,这里个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说,说的都是我自己......”
伊波利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累,有气无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是的,您哪,您太关心自己了。”列别杰夫低声嘀咕到。
“诸位,我重申,我不勉强任何人,谁不想听,可以走开。”
一次我俘获一个陌生同学的时候,他跟我讲。他是很想,很想帮助别人啊。他很想做些什么,但却总是感觉什么都做不成,感觉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而这,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伊波利特,是这么说的:
“不,暂时只是如下这样一种推论:现在我还可以活两三个月,也许四个月;但是,比方说到了只剩两个月的时候,如果我非常非常想做一件好事,而这件事又需要出力、奔走,有不少麻烦,就像我们的医生这件事情那样,在那种情况下,由于我剩下的时间不够,量来我应当放弃这件事,另找一件比较小的、我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我做好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的话)。您必须承认,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想法!”
看《白痴》之前看序,总觉得《白痴》的故事,似乎是用不着六七百页的。结果读到一半甚至不到,就觉得六七百页甚至是全不足够的。多么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多写一点阿格拉娅啊!可是再往后读,到了许多不曾注意的角色都丰满的可怕,而且感同身受,全能理解的时候,就希望阿格拉娅能不写,即使不写,我也完全能揣测,能理解,甚至于感觉自己是阿格拉娅,而自己正读着自己以外的一切,百感交集,近乎癫狂。
最后的最后,我便由着身上的每一个原子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藏在时间里的魔鬼,是这世上最大,最恶毒,最尖刻的偷窥狂,是最成功讽刺家。如果我下了地狱,是肯定要给他打工的。他当然是在地狱里,我无法想象写出这样的文章的人,凭着这千吨的重量,怎么安然无恙地待在天堂的白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