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新反驳》全文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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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是由时间构成的” 博尔赫斯在《对时间的新反驳》中希望证明的观念是时间的瞬间性:一切时刻,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皆是源于作为瞬间的现在,因而可以说,不存在过去和未来。他说反驳的对象是“芝诺的乌龟”(《阿克琉斯与乌龟永恒的赛跑》)和亚里士多德关于无限的“不动的推动者”(unmoved mover)的论述。博尔赫斯将后者视为前者的变体(《乌龟的变形》)是可行的:在认识论层面对事物的观照,两者呈现出相反的路径;但是在其中体现的时间观念中,两者殊途同归:均体现了连续的时间发展观念。 博尔赫斯选择贝克莱与休谟关于唯心主义的认识,出于双重需求:首先他需要利用二者的否定思想。贝克莱强调的“存在即被感知”否定了一切超越感知之外的事物;休谟对“盖然性”(具有可能性而没有必然关联的性质)的强调则指出了人类感知认识所具有的偶然性:“各对象间并没有发现得到的一体关连;我们所以能够从一个对象的出现推论另一个对象会被经验到,除根据作用在想像力上的习惯而外,也没根据其它任何原理。”“必然性不是存在于对象中而是存在于心中的东西。”(《人类理智研究》)。博尔赫斯的总结如下: 贝克莱否认在感官印象之后有一个客体;大卫·休谟则否认在对变化的感知之后有一个客体。前者否定物质,后者否定精神;前者不希望我们在印象的连续中添加对物质的形而上学概念,后者则不希望我们在思维状态的连续中添加对一个“我”的形而上学概念。(《对时间的新反驳》 B篇) 这一认识确实能使人想起斯宾诺莎对于人类心灵想象作用的论述:人出于自我保全的目的,将一切设想为与自身密切相关(《伦理学》第一章《论神》附录;而附录恰恰是论述这一作用的依据,见第二章《论心灵的性质和起源》命题十七)。但是与他相比,休谟的否定显然更近一步:不是保留人作为神属性的分殊(affetions)所应该具有的认识能力,而是取消了这一认识主体:“在‘我’的容貌背后并不存在另一个神秘的‘我’,另一个支配行为、接受印象的‘我’。”这样,认识便成为了一系列瞬间存在的、并非连续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主体的印象的集合;人不是别的,而是这一组印象的集合。 博尔赫斯以赫拉克利特的名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来说明上述观念:“他在轻易使我们接受他的第一个观念(“这条河是另外一条河”)的时候,已经偷偷地强加给我们第二个(“我是另外一个人”),已经使我们承认他虚构出来的错觉。”过去亲历贡布雷的“我”,与品尝小玛德莱娜点心时的“我”,是同一个我吗?刚写《在斯万家那边》、刚刚描绘出贡布雷的的普鲁斯特,与现在借助其描写在脑海中刻画贡布雷的读者,又是否是同一个人呢?我们或许会觉得,前一情况显然指向同一个人,后一情况显然指向不同的人。然而根据上述观念,是同一观念(或相似观念)支配了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不同个体:关于贡布雷的印象沟通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也沟通了法国的普鲁斯特和中国的读者。 这样,那瞬间存在的、并非连续的、没有主体的印象,经由不同个体之间的“反射”“被人们虚幻地多重化了”。如萧伯纳所说: “你所遭受的一切是世界上所能遭受的最大的一切。假如你是因饥饿而死,那你就是忍受了所有空前绝后的饥饿。假如有一万个人同你一起饿死,他们分享了你的食物,也不会让你的临终增加一万倍的时间。别让人世间所有可怕的不幸压垮,所谓所有不幸是不存在的,无论是贫穷还是痛苦都是不可堆砌的。”(《智慧妇女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指南》,第八十六页) 萧伯纳想要强调的是:同样的关于饥饿的印象在不同的个体之间反射,而构成了社会性的灾难。印象的一律使得个体当前所遭受的,就是“世界上所能遭受的最大的一切”。他的观念证明了:“时间是由时间构成的”。 二.“生命是极其贫乏的” 以阐释上述观念为基础,博尔赫斯抒写了自己的“街角印象”。在他看来,这印象是“三十年前的翻版”:“这些同类事实的纯粹图景不仅仅是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街角的图景完全相同,而是就是同一幅图景”;并进一步使他觉得“‘我生活在一八几几年’的简单思考已不再是一些表示约计的单词,它正在深入成为现实。”他不是认为自己“握着‘永恒’这个不可思议的词隐藏的、不存在的意义”,相反却认为,是记忆,而不是自己,才是真实的: 人类最基本的时刻,如肉体的痛苦、物质的享受、进入梦乡、听一首忧伤的乐曲、极度紧张或萎靡不振,更不是专属某人的。 因此, 生命是极其贫乏的,更谈不上不朽了。我们甚至连我们的贫乏都没清晰地意识到,因为即便时间在经验上是很容易便可批驳的,在理智上却并非如此,要知道后者的实质同“连续发生”的概念是密不可分的。 ——《对时间的反驳》A篇 很自然的是,博尔赫斯自然会由这一路径(借道贝克莱-休谟的时间认识路径——作为认识个体的人——人的贫乏与无意义)转向叔本华的时间认识观,后者确实是对这一路径的极佳概括: “过去的是什么?过去的就是现在的。——将来的是什么?——将来的就是过去的”。人们说这些话的意味是严肃的,不是当作比喻而是就事论事来理解的。这是因为生命是意志所稳有的,现在又是生命所稳有的。所以任何人又可说:“一次以至无数次,我始终是现在〔这东西〕的主人翁,它将和我的影子一样永远伴随着我;因此我不惊疑它究竟从何而来,何以它恰好又在现在。”——我可以把时间比作一个永远转动着的圆圈:那不断下沉的半边好比是过去,不断上升的半边好比是将来;而〔正〕上面那不可分割的一点,亦即〔水平〕切线和圆周接触之处就好比是无广延的现在。切线不随着〔圆圈〕转动,现在也不转动。现在是以时间为形式的客体和主体的接触点。主体没有任何形式,因为它不属于可认识的一类,而是一切〔事物〕得以被认识的条件。 ——阿图尔·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四篇 世界作为意志再论54 三.“我,很不幸,是时间本身;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 这一切的一切——否定时间的持续性、说明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印象的集合、否定人的主体性而只强调人作为被动的“感受机器”——“都是表面的绝望和秘密的安慰”。毕竟,最终的最终,时间是我,而我就是时间;时间是不可逆转的长河,而我就是随波逐流的沙;一旦时间诞生了我,我便无法从时间的舞台上从容脱身;一旦我随时间前行,我便没有勇气从这辆单程列车上一跃而下。因此,我否定时间、否定我本身,期待着在时间长河中寻求息肩之所,期待着那单程列车偶尔能靠站检修: 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 ——《对时间的新反驳》B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