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技人和女巫的勒古恩

看了下好友豆瓣短评，大家喜欢的篇目也太不统一了。有最喜欢《族民之子》的，有最喜欢《赫恩家的人们》的，也有最喜欢《水牛城女孩的》。对于我来说最喜欢的还是地海的那几篇（哪怕都已经读过了），而海恩的几篇则总是读起来不太对味儿。

在我看来伊库盟系列的设定本身就减损了故事张力。海恩文明作为一个超科技实力的观察者，已经给社会变化划定了可能滑落的下限，即，只要有伊库盟观察使在，读者就很难太紧张。读者就会相信，不管曾经怎样野蛮落后，至少现在一定会向正确的方向转变，总不至于海恩的观察使来了，这些社会反而变得更糟糕了吧？另一个问题是描述的社会制度与科技实力相当不匹配。别觉得我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是写严肃科幻而非太空奥德赛，这种问题是相当显眼的。比如耶欧维和维瑞尔是两个星球，其文明已经掌握了规模化星球移民的能力（哪怕是同一个恒星系内的两颗行星，那也是如今人类做不到的），可它们的社会结构仍然是封建式的庄园或种植园，仍然没有实现广泛的自由市场和社会化生产，这怎么可能呢？

勒古恩是作家中的人类学家，她非常非常善于塑造一个同时带有陌生感、真实感和美感的异质社会结构。她对笔下人类群体的描绘时常具体而微，不仅是家庭和性别结构，也包括文化和艺术。读完既感新鲜又觉合理，而且还很感动。

比如下面这段奴隶音乐的描述：

在这样的种植园里，奴隶们发展出了这种几乎没有声音的音乐，掌心与掌心的接触和摩擦，一种几乎没有声音、几乎没有变化的长长的旋律。唱出来的歌词被故意打断、扭曲、支离破碎，显得毫无意义。主人们称之为嘘嘘，也就是废话，奴隶们可以拍手唱废话，只要他们唱得如此轻柔，在大院的墙外就听不到。他们就这样唱了三百年，现在依然如此。

我真的看的眼泪要流出来。

地海系列的三篇我都非常喜欢，读起来不累，诗篇一样优美隽永。

勒古恩翻译过道德经，很多人说她深谙东方哲学，懂道家思想。其实我觉得比起老聃和庄周，其实勒古恩更像是陶渊明，或者说，亦当代人举例子，像刘亮程和李娟，只是在那种质朴的优美之上加了些奇幻的饵料。又有点像魔戒中夏尔的那部分，可比起夏尔的傻乐又多了一份隽永。在她的笔下，一切的矛盾冲突都是隐而不发的。她不像男性作者那样关注战斗，升级和权力斗争，如同虚假的布景中表演的所谓史诗。在勒古恩笔下，角色是真正在生活。他们，更多的是她们，从开篇到结尾，都在行走、劳动、思考、对话、感受、旅行、忍耐。很少有战斗，很少有矛盾激化到必须搬上台面，很少有剑拔弩张火球对轰，一切的战斗，如果真的有，那也是不同观念的交锋。勒古恩的故事如同水流，你顺着它流，随之体验，然后自然而然结束。勒古恩不会尝试用故事控制你的情绪，因为在她的笔下，控制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和越界。她甚至不尝试引领，不尝试给出任何判断，她只是让角色行走，踏出脚印。

地海几篇中，通过柔克岛从女巫为主体转变为男巫主导，实际影射了人类社会从母系过渡到父系的进程。在勒古恩的概念里，女性的力量是大地的力量，是偏原初太古的，德鲁伊式的自然之力；而男性的力量是激进的，掌控的，贪婪的，反自然的，是应当被批驳的。但为何这一切会发生，为何糟糕的会取代美好的，是值得思考的（当然，勒古恩自己也没有答案）。

很多作者，你读完他们的作品会觉得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在文字上的“技艺”让你惊叹，让你望尘莫及。你被他们控制，也乐于被他们控制，当然，他们也乐于控制你，因为他们的文字是精深的魔法，比如斯蒂芬金（别说了，说到这我一下就想到《头号书迷》）。而勒古恩呢，她的文字也就如同她描述的那些乡间女巫或技人的所谓雕虫小技，用于寻查物品、治疗动物、影响局部天候。看似不起眼，但自有其力量。它们让你感到温暖、真实和美，所以你会爱她。

说一下我喜欢的篇目排名：

巡查师 > 高沼上 = 蜻蜓 > 赛格里纪事 > 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 > 一名女性的解放 = 内海渔夫 > 剩下的。

这套选集的缺点嘛，翻译和校对还是存在问题，甚至同一篇目的同一个词也出现前后不一致的情况。前面叫伊萨卡后面叫伊萨可。前面意译鹰后面音译霍克，有点低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