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训练和相互依存
这是一本因为父亲去世而陷入抑郁的驯鹰者,讲述自己在这段艰难时日里和鹰的相处,同时不断提及另一位从精神到驯鹰过程都经历了更大痛苦的作家怀特的相关经历的书,总而言之,这是一本训练师写的,相当阴郁的书。而我也是在相当阴郁的状态下读完了这本书。继去年Covid耳朵堵了又正逢元旦假期无处就医,遭了两天大罪以后,在法国,我耳朵又堵了。这次是约医生无门,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去急诊。在急诊等候的五个小时里,我断断续续的看着这本书,旁边说英语的老太太也很认命的在等,她看的是T.S.艾略特,有一刻我都想和她聊两句,但满脑子都是法语,硬是蹦不出几个英文词,又担心切换了语种,等下跟医生交流的时候忘掉我反复背诵的那几个和我症状相关的法语医学术语,最后还是放弃。
在被急诊医生怼了并没解决问题后,非常难受的两天里,我还是继续读这本书。我的痛苦,书中海伦的痛苦,怀特的痛苦都交织在一起,形成阴郁的画面,我甚至开始迷信,在我没有结束这本书之前,我的痛苦是不会减轻的。但即便这样,我还是很感谢海伦没有用一种纯粹科普的语调写这本书,如果你也是训练师,你会知道这样一种坦诚的讲述会有多么艰难,它可能会暴露你的无知和弱点,从而让人们觉得,原来你作为一位专业人士也不过如此;或者是让满心崇拜,以为你精通某种动物密语的读者大失所望,原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常,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这一切不过是在脏兮兮的掉落粪便和生肉的屋子里,用无数单调、重复、挫败,甚至混合鲜血(失败所付出的代价)的日子换来的。但如果你也是训练师,你会非常高兴的看到那些熟悉的细节,也许也会和我一样想到一些刁钻的问题,比如如何清洗那件有很多口袋,每一个都装满生肉和尸体的训练背心?
我对鸟类完全不熟悉,但对充满野性的动物,我也怀有巨大的好奇心。以前读过的和驯鹰有关的书只有王世襄写的,老北京旗人后代玩鹰的内容,熬鹰的部分让我很不舒服,这种“驯化”,就是把鹰的自由意志完全摧垮,那最后获得的是什么呢?一具行尸走肉吗?怀特也一度陷入这种谬论中,试图几天不让鹰睡觉来熬垮他的意志,最终熬垮的却是自己。这让我留下一种印象,驯鹰都是以让鹰失去野性和自由意志来达成的。但我很高兴看到,在海伦的书里,驯鹰和训练猫狗一样,都从过去的野蛮状态中走出来了。驯鹰更像是和这种充满野性的动物结伴的过程,他从对人类世界完全的恐惧到完全的信任的过程,到和一个人类心意相通的过程,是其中最动人的部分。我开始感到,所谓“驯化动物”和“野生动物”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即便是像鹰这样凶狠的猎手,竟然也可以完全信任人类,而且不是一个人类,还可以和人玩丢纸球的游戏,那野生动物和驯化动物之间的鸿沟到底在哪里呢?也许那鸿沟并不存在,而是我们的定义错了,如果我们把“驯化”定义为屈服,那我们就是站在战壕两边的敌手;但如果“驯化”意味着通过一种共通的方式沟通并最终建立信任,在尊重彼此本性的前提下,达到互相依存、心意相通的境界,那“野生”两个字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人类总是试图把父权制的逻辑强加到一切对象之上,在这个逻辑里,没有互相尊重和平等相待,只有征服和被征服,只有无条件的放弃自我的屈服。海伦的鹰也袭击了她,这是因为她的野性吗?这是因为她处于饥饿状态,而一只饥饿的动物是会陷入更兴奋的状态,并进入捕猎模式,这是鹰的动物本能,是她的物种特性,如果你不尊重这种特性,那就谈不上平等共处和相互信任了。我看过很多人把狗逼到崩溃的边缘,饿他,打他,威胁他,然后还把他在这种时候做出的为了保护自己的攻击说成是不忠,是必须去掉的野性,是不爱主人的表现,试想如果你面对这样一个对象,你能够爱他吗?你有必要爱他吗?因此,可怕的不是狮子老虎,不是鹰,也不是一只咬人的狗,可怕的是不愿意去了解对方就任意按自己的意志控制对方的人类,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人类才是“野生动物”。
但我们毕竟不是一个物种(其实就算是同类,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就更顺畅吗?),所以总是有沟通受阻的时候,或者犯错的时候,即便是训练师也是如此。再者,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只动物也是如此,在这千万次的交互中,我们都是在不断的尝试,犯错,再调整,再尝试。海伦写到她在户外训练梅布尔远距离飞回她手上时,开始很顺利,后来却出现了问题,梅布尔总是时不时就飞过头,她却找不出原因。她开始感到焦躁、挫败,甚至愤怒。“当新手最为安全。在学习做一件事时,你不需要担心自己是否在行。但当你学会了,当你做成了,你就不再安全了。成为专家,意味着你得接受外界的批判。”“我已经放飞过好几十只老鹰,甚至教授初学者驯鹰的技巧。我还写过相关的论文,发表演说,探索驯鹰术光荣悠久的历史。现在我却得在斯图尔特面前谦卑低头……”这些话语如此坦率,每一个被架在权威位置上,或不得不假装待在上面的人,都定能感同身受。耐心对训练师不是问题,当你确认你的方法是对的时候,每个训练师都可以不急不躁的做成百上千次训练来达成,但如果你找不到办法呢?如果有人充满期待的看着你,而你却找不到办法来实现那个奇迹呢?直到现在,每次骨头把衔回的玩具给我总是要执着半分钟,而不是干脆利落的放在我手上(而我学生们的狗却都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了)时,我总是想到给我讲授狗衔回训练的老师说过的一段话:“曾经有一只狗,我怎么都没法让他衔回不同的玩具,他只肯玩一种。后来他有了新的主人,他的主人不是训练师,但他却成功了!”我在上欧美老师的课时,他们总是把示范视频拍得非常随意,没有任何剪切,连最后喊停或者走过来关摄像机的画面也不会剪掉。如果他们失败了,他们就在镜头前分析失败的原因,而不是把它去掉。而我受益最多的正是这些对失败的分析,毕竟这才是最困难的部分。而我们国内的所有训练视频,都只有成功,没有失败,所有的失败都被掩藏了。如果你放出失败的部分,就会有人说,你不是一个专家,你就会丧失自己的权威性。不仅是训练视频,我们所有在“舞台上”的部分都只有光亮的部分,演播员说错了台词,机位突然暴露在镜头前,采访时发生了意外(这些我在法国电视里看到了太多)……这些都会被尽数抹去,不能抹去的则成为重大失误,要不断检讨。但正是那些失误使我们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正是如何应对这些失误,成为对他人最有价值的部分,对任何职业都是如此。
最后是海伦和梅布尔一同打猎的部分。每次我看到动物有机会释放他们本能的画面,都会感动得无以复加。骑手和马在森林里奔驰,狗和人一起搜寻,猫跟踪一只鸟……他们在这个被人类改变了太多的世界里,还能有机会释放他们本性的部分,同时也是和人类一起合作,去探索这个世界,就像我们在远古时代所做的那样,那时候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隔阂还很小。在这里捕猎不是带有道德评判的行为,每只动物每天都在为了生存而捕猎,这是严肃而正义的事,只有不为生存而做的谋杀才是残忍可耻的。人有幸和鹰这样伟大的猎手一同捕猎,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荣幸,毕竟我们已经演化得如此孱弱,既没有坚强的身体,也没有利爪和敏锐的视力,我们只是凭着自己的头脑和判断力,还能有幸成为鹰的同伴。在这种结伴的过程中,似乎我们也成了神话中的兽人,开始以兽的眼光看待世界了。这种痴狂的瞬间既可怕又拥有致命的吸引力,经历过的人也许会难以完全回到人类的轨道上来了。海伦写到自己最终还是回到了文明社会的氛围中,我却感到一丝失落,就像从南柯一梦中醒来的人,文明社会回赠给我们的,也许只有衰老。
海伦不断的提到怀特和他的鹰小苍的故事,但我不敢去看怀特这本书。把自己的情感和希冀投射到另一个人或动物身上,是很可怕的。小苍只是一只鹰,他无法承受怀特复杂的童年创伤和精神挣扎。小苍和怀特的关系,也只是一只鹰和一个人类同伴的关系,但是怀特却把这种关系变成自我救赎。小苍飞走了,因为这对小苍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让我难过的是,小苍是带着系绳飞走的,他很有可能会因此而过早的丧生。在人和动物的关系中,如果我们放进太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住我们毛茸茸的同伴,那他们只会被扼杀。他们拥有的是健全的精神,他们需要的也是我们的智慧和冷静作为他们的支撑,为他们搭建安全的屋檐,想让动物救赎自己,就像让孩子挑起家庭重担拯救大人一样,是不道德的,也是自私的。怀特的最大失败不在于他缺乏先进的驯鹰知识,而在于他把自己和鹰的关系戏剧化,以至于最后他和鹰的心中映照出的,都只有他自己。这样的关系离我们并不远,在今天那些备受欢迎的人与宠物的温情故事背后,又有多少这样的自我中心的模式存在呢?
拉拉杂杂的写到最后,最感叹的还是人类的无限索取,向别人,向自然,向其他物种,这种无限放大的自我中心,破坏了曾经存在的物种和自然之间的和谐,让我们和动物之间,和大自然之间竖起了高墙,又架起铁丝网和机枪。我也曾经是向身边的动物们求取了太多,还受到了照顾的人,现在我更希望为了他们而变得平和、坚强、完整,成为配得上他们的,相互信任和依存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