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幻怀实，信以为真——《超级玛丽历险记》后记

对我来说，写后记是很难的事情。就像话剧落幕，灯光亮起，导演被推到几百位观众面前，话筒握在手里，要你说点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是对沉浸感的阻断。而我恰好很喜欢沉浸感，因为它正越变越少。

当我还是小孩，来家里做客的大人们，常常会给我带一件玩具当做礼物，一般是冲锋枪、变形金刚、回力小车，或者是陀螺。这些玩具都是塑料制品。在故乡，起码有一半的人，从事的工作和玩具相关。街上来来回回最多的车辆，是载着玩具的五菱宏光，车窗摇下一半，音响里播着Beyond。司机往往是健硕的纹身青年，他们命途未知，几年后可能是小老板，也可能是烂赌鬼。那时，城里的四星级酒店只有一个。美国、印度、阿根廷、西班牙，所有国家的客商都住在这里。纹身青年们闻风而动，拿着玩具样品到酒店见客。谈妥，便是一条货柜玩具即将出海。常有远方的人带回消息，在地球另一端超市的玩具包装盒上，赫然印着故乡的名字。

小孩不关心这些，对故乡一无所知。我只是享受玩具来得轻易，换得勤快，一年总要丢掉一大箱子，只留下几件舍不得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一艘装了小马达的充气艇。电池装进艇尾的凹槽，放进水盆里，小艇能在水面开得飞快，和真的充气艇没什么两样。那时，TVB和少儿频道播什么动漫，故乡就开始生产什么玩具。每天放学赶着回家看TVB播出的日本动漫《超速yoyo》时，街角的小店已经卖起堂场瞬一的“超速龙球”。对于小孩而言，只要拿到“超速龙球”，就可以成为“堂场瞬一”。这是独属于小孩的天赋，是对智力和体力尚未发育成熟的补偿与馈赠。

我永远都记得，手指触碰到电脑主机按钮时指尖的酥麻。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主机真的漏电了？那是打开另外一个世界的开关。在电脑游戏里，那些未被选择的现实，都有了实现的可能。我总惦念着一款叫《秦殇》的游戏。游戏的主角叫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在真实历史上，秦始皇驾崩之后，遗诏扶苏治丧即位。李斯和赵高却矫诏，立胡亥，杀扶苏。《秦殇》则始于一个假设：接到诏书之后，扶苏拒绝自杀，踏上了解谜之路。这给当时的我极大的震撼。看似铁板一块的历史，其实非常脆弱。但凡一个要素变动，事情便有重新来过的可能性。历史是成真的假设，而假设只是未成真的历史。现实和游戏之间，也有类似的关系。而长大的代价，恰好是越来越不敢游戏现实，以及越来越容易把游戏当成儿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失去了自身的轻盈。童年的游戏教会我的，是两门对抗的手艺，一个叫穿梭，一个叫缝补。

我常常穿梭于不同的过去，反刍模糊的记忆，用三十岁的手，淘洗七岁的记忆碎片。有时筛出的，是人之初，性本恶；但也有童真的善意，在人生起点处，兀自闪烁。在《纸城堡》里，我企图用大人和小孩的眼光，重新检视小学生之间的严肃“政治”。那个在记忆里被“我们”欺侮过的“外省”小孩，终于在我长居“外省”的若干年后，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我尽可能还原当时世界给我的感觉，还原只有小孩子深信不疑，才能体验到的完整神奇。我还喜欢已成旧闻的新闻和地方志，喜欢老人讲那些停在口头的口述史。这让我拥有了无人机般的视角，得以重新把握时人的处境，与处境之中内心的幽微。

相比之下，缝补更难表述。《寻找Y仔》的“我”追寻着表哥Y仔的B面人生，企图让Y仔的人生拼图变得完整。但强烈的完形冲动背后，究竟是“我”的需要，还是Y仔的需要？在经验与记忆穷尽之处，缝补的工作便开始了。我必须变成侦探，在两套叙述之间，寻找合适的空间，用细密的针法，将之缝合。这不是修旧如故，而是修旧如新。《骑士之夜》是一次城市生活的撕裂与冒险，也是一次关于日与夜、日常与非常的缝补；在《鲮鱼之味》里，我把鲮鱼罐头当成一块补丁。毕竟过去已经过去，不可能真的回来。我们能做的是，在永远的缺口处，绣上一块显眼的补丁。

《超级玛丽历险记》则有些旁逸斜出。在放弃了日常现实的叙事之后，我试图直接描摹游戏的精神和状态。对于投入一场游戏的冒险而言，需要的要素很多，需要对未来保持期待，需要大量的肾上腺激素和微妙的紧张。但最重要也是最难的，或许是入戏本身，也就是沉浸感。所以希望大家，也包括我在内，永远葆有信以为真的天赋。

谢谢。

润庭

2023-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