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治愈，破产的关系

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作家。《夜色温柔》出版于作家38岁时，这是一个有法国式细腻，浪漫和风趣的美国作家，他唯一的问题就是愁肠百结，去世得太早，否则能留下更多旷世之作。 前段时间看到一种说法，把人类历史上很多伟大的作家称为“文阀”，意指他们的作品经典却古老，长期盘踞在文学榜的前列争奇斗艳，让后生无施展余地，所描述的历史和当下又过分远离现代生活。这样的观点可能用来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甚至菲茨杰拉德的好朋友海明威，都有恰当之处，但是肯定不适合拿来讲菲茨杰拉德，因为他非常时髦，这种时髦具备穿越时间的功能。 菲茨杰拉德的文字，有不加琢磨的精美，不加琢磨让读者看得非常轻松，精美让读者手不释卷，这么说看似很矛盾，可是，不加琢磨在于敏锐的观察和捕捉能力，而精美在于他天才型的比喻和信手拈来却恰如其分的用词。文字仿佛被他驯服了，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家后院。 《夜色温柔》的故事取材于菲茨杰拉德对自身经历的提取和拼贴。年轻时他爱上了富家女，却苦于地位的悬殊，终于凭借小说的成功而俘获梦中情人，几年后妻子移情别恋又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而菲茨杰拉德最后也和好莱坞的女演员成为情人。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如果换一个作家来写可能就是三流的情感纠葛，而在菲茨杰拉德笔下，他用笔关注和安抚了每一个悲伤的灵魂。 《夜色温柔》开始于富裕而迷人的美国人戴弗夫妇的海滩度假，丈夫迪克是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妻子尼科尔是一个巨富家庭的后代，他们育有一对子女。 第一卷讲了这次海滩度假中，十八岁的美国女演员罗斯玛丽爱上了三十四岁的迪克，而迪克和尼科尔举办的派对上，叫汤米的男人为二十四岁的尼科尔倾倒，夫人年轻美丽又沉默腼腆。 第二卷讲了迪克和尼科尔婚姻的开始，尼科尔是作为精神分裂症患者被介绍给迪克的，她生病的原因是父亲的一次乱伦，她迅速地爱上了迪克，当中包含着病人对医生的移情（病人将过去的情感体验投射到医生）和依靠。迪克一开始是拒绝这场爱情的，他完全知道尼科尔患病的原因，以及他并不想成为一个被尼科尔家族“买”回去照顾她的医生，可是他被她的美丽，聪慧和依赖打动了，于是开启了这段看似美好的婚姻。 第三卷聚焦了迪克和罗斯玛丽无疾而终的“出轨”，以及尼科尔和汤米最终的结合。尼科尔被迪克“治愈”了，拥有独立人格的她最终决定重新选择伴侣。 这个故事光看表面的话，是一个迷人丈夫出轨不成，结果被妻子先行一步的故事。也可以被解释为一场完美的治愈背后破产的婚姻。 菲茨杰拉德在这个故事里埋藏了太多他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他用自己的笔，一点一点挖掘完美背后最惊心动魄的残酷。 首先是完美人设在亲密关系中如何成为地狱一般的摆设。菲茨杰拉德借用女演员罗斯玛丽的口来讲迪克的完美，他幽默风趣，英俊潇洒，体贴备至，自律克制。迪克从不允许自己放纵，源自他的教养，源自他愿意成为别人的依靠，他必须对妻子尼科尔负责，他同时是她的丈夫和医生，可是这种过度保护，就意味着他必须戴着面具来对她，因为她太脆弱。于是当尼科尔的精神状况更加稳定之后，她就更不能接受这个不够真实的丈夫，她无法再继续活在那个完美的童话世界里，她甚至憎恶他永远表现出来的乐于助人和得体，她更痛恨他偶尔的放纵和带强烈观点的言辞。简单地说，他无法把真我拿出来，而她又厌倦了他亲手打造的童话世界。 敏感的她在他消沉时问：“我是不是把你毁了？” 他回答：“我被毁了吗？” 其次，完美的养成是如何造成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十八岁的女演员罗斯玛丽，是作为寡妇的母亲亲手栽培的优秀演员，她能赚钱也能把握事业上的机会，她青春活力，举止得体，可同时也可以被认为是空心的洋娃娃，她习惯了母亲为她打理一切，甚至勇敢地向迪克表露心迹也是母亲鼓励她的。迪克虽然尽力克制，但是仍然不可避免地被这样新鲜有活力的女孩儿打动，同时他也告诉罗斯玛丽，他永远不会伤害尼科尔，他们的爱情注定不会有结果，迪克选择独自面对失恋。五年后的重新相遇，他发现自己并不爱罗斯玛丽，因为这个女孩根本“没有自己”，她只是母亲的一个关于完美的作品。 于是迪克对罗斯玛丽的母亲说：“你和罗斯玛丽其实不一样，她从你这里得到的智慧都用来浇筑她的人格，变成她面对世界时佩戴的面具。她不思考，她的心灵深处是爱尔兰式的、浪漫的、不合逻辑的。” 最后，看似完美的关系背后往往千疮百孔。华美的衣服，永远持续的旅行，没有瑕疵的晚宴，谈笑风生的派对，热烈的情话……这是小说的开场，而随着故事的进行，一切被撕碎揉皱成没有人再看一眼的厕纸。迪克和尼科尔并不虚荣，他们无意制造一种美满的假象，他们本来也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只是完美太累人了。 小说通过两处看似不太重要的谈话讲了迪克事事圆润的初衷和放弃。迪克谈到自己压抑对被人的恶意时说： “恭敬有礼就是承认了每个人都太脆弱，必须小心对待。如今，出于对人的尊重——你不会轻易称一个人为懦夫或者骗子，但是如果你一辈子都顾虑别人的感受，满足别人的虚荣心，到最后你都无法分辨什么是值得尊重的。” 小说的结尾处，朋友抨击了开始酗酒的迪克，说他平时温文尔雅，能成为任何艰难场合的润滑剂，喝了酒他却总是出言不逊。 “但我们就是这样的！”玛丽大声说，“如果你不喜欢好人，那就去结交些不好的人，看看你会有多喜欢他们！人人都想开开心心的，如果你弄得他们不高兴，那就等于自己切断自己的营养。” “我被滋养过吗？”他问。 菲茨杰拉德的温柔与细致的笔法，从很深的层次上去宽慰着他笔下的人们，我们有时渴望成为别人的药，可是好的关系，是建立在真实的和稳健的自我上的。完美的人设，养成和关系，无根无源，开不出曼妙的花，长不出结实的树。 我对《夜色温柔》的解读，主要聚焦在情节，而这本书值得品读细节之处的美和趣味，他的书如果只读情节就太可惜了，因为会错过作家独家烹饪的比喻和深邃的思考，这里放几个例子作为引子—— 当汤米下午一点开车到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座整洁漂亮的花园。 两个男人都用那种奇怪的无能为力的表情彼此打量。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交流，因为他们的关系是间接的，是由他们各自对于这个女人已经占有或者将要占有的程度构成的，于是他们的感情穿过她分裂的自我犹如穿过一条坏了的电话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