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失中掙扎相愛
在迷失中掙扎相愛
──卡爾維諾短篇寓言小說集《在你說“喂”之前》
廖偉棠
“一秒鐘後我們灰飛煙滅，／無所謂忘記，無所謂記起”，這是我一首名為《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的詩的開頭，就像“虛構的宇宙史”恰可形容卡爾維諾的小說世界一樣，這句話也恰可形容他建立這個世界的虛空背景。
四、五十年代的歐洲剛從二戰的劫火中走出來，身上還沾滿灰燼──和冰冷的滅火的水，好像超現實大師恩斯特在他的《雨後歐洲》所繪，人們的精神也是一片廢墟。而生於作為戰敗國的意大利，剛剛開始寫作的卡爾維諾，因其敏感和矛盾，他所感到的迷茫也許比其他藝術家更深更重。他的早期創作，大多數是寓言體的短篇小說──這種選擇，可由他的一個腳注說明：“因為壓抑，所以有寓言。當一個人無法明白表達己念時，便寄情於童話。這些極短篇，是一個年輕人在法西斯治下的政治、社會經驗的映照。”
這些寓言最近由他妻子編成一本《在你說“喂”之前》出版（中文版由倪安宇譯，台灣時報出版社出版），通讀全書，我發覺不只是“政治、社會經驗的映照”，還有更多的是對愛情、存在狀況的迷失的映照。就像卡爾維諾的前輩、世紀初另一位寓言大師卡夫卡一樣，他們在尋覓中自己構築起自己的迷宮，然後又通過在迷宮中的奔走使這本無結果的尋覓獲得了些許意義。
隔絕，向來是現代文學的重要母題。迷宮寓言的寓意關鍵在於它不但提供牆，它也提供了通道──甚至光。約伯曾質問上帝：人的道路既已封閉，你又用牆把他層層隔絕，可為什麼有光賜給我們呢？這也是卡夫卡為之求索的問題，他看見了光，所以他的朋友勃羅德說他是一個描述希望而非絕望的作家。然後經過上半世紀的殘酷以後（正所謂“奧斯威辛以後沒有詩”），我們又能以怎樣的寓言去面對“一秒鐘後我們灰飛煙滅，／無所謂忘記，無所謂記起”的空洞呢？
在全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是《離鄉背井的愛情》，寫於1946年，剛從“雨中歐洲”走過的一代像小說裡的男女主角一樣在不知所云的喃喃低語中苦苦尋問丟失的價值。小說抒情詩般的開頭把人帶進卡夫卡《城堡》般的經典狀況中：一個人被猛烈拋進全然陌生的境地。對“我”不斷離鄉背井的浪遊的描述也令人想到《城堡》中對K.和女招待做愛的那段經典描寫：“我彷彿去到了另一個國度……”畢竟愛情是一個隱喻，扣緊另一個隱喻，喻意是這一代在戰火間隙的迷失。“我”在愛情／生存中尋找一個“別處”，然而並無一個地方可稱為別處──那只是飽讀《巴黎的憂鬱》的蘭波的奢望而已，當明悟到這一點，我們就知道我們的遙望本身就是隔絕，這也是一種唐璜式的痛苦，男主角在傾訴自己的愛情時說：“唐璜，悲劇英雄，千古罪孽，在他身上只看到悲傷和寂寞。”
但是他們（或我們）在如此窘迫中仍掙扎相愛，即使徒添迷失，那是為何？小說在最後進入一串詩般的對話中，相愛的兩人問非所答卻默然相知──他們的結尾猶如《廣島之戀》的開頭，在無限的迷失中突然衝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開闊境地，他說“海洋為家……心悸如火車……”旋即一個新世界向他們湧來，那是因為世界被我們的執著感動了，因為在這愛之中微弱的一點光，把世界牽引了出來。
卡爾維諾在他隨後的多本巨著中都迴避了最初愛情這個主題，到他晚年他才嘗試回去，在一篇也收入本書的《卡薩諾瓦回憶錄》的附注中他說他“準備另一部短篇小說集，這一系列冒險犯難的主角仍然是一位威尼斯名人，賈科莫．卡薩諾瓦（Giacomo Casanova，著名浪子、詩人），也是一種文字記載，但關乎愛情。”可惜他未及完成，在現存的篇章中看，他仍苦苦追問那個唐璜／賈寶玉式題目：如果愛的意義是迷失，迷失的意義又是什麼？在這裡，“愛”也可換作“存在”，就像在他其他小說中，“政治”“文明”等也可如此置換。
也許最後應該說出那首《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的結尾──“一秒鐘以後我們相愛，失散，重新找尋。”這是這個世界的未來，有一點光。
2001
──卡爾維諾短篇寓言小說集《在你說“喂”之前》
廖偉棠
“一秒鐘後我們灰飛煙滅，／無所謂忘記，無所謂記起”，這是我一首名為《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的詩的開頭，就像“虛構的宇宙史”恰可形容卡爾維諾的小說世界一樣，這句話也恰可形容他建立這個世界的虛空背景。
四、五十年代的歐洲剛從二戰的劫火中走出來，身上還沾滿灰燼──和冰冷的滅火的水，好像超現實大師恩斯特在他的《雨後歐洲》所繪，人們的精神也是一片廢墟。而生於作為戰敗國的意大利，剛剛開始寫作的卡爾維諾，因其敏感和矛盾，他所感到的迷茫也許比其他藝術家更深更重。他的早期創作，大多數是寓言體的短篇小說──這種選擇，可由他的一個腳注說明：“因為壓抑，所以有寓言。當一個人無法明白表達己念時，便寄情於童話。這些極短篇，是一個年輕人在法西斯治下的政治、社會經驗的映照。”
這些寓言最近由他妻子編成一本《在你說“喂”之前》出版（中文版由倪安宇譯，台灣時報出版社出版），通讀全書，我發覺不只是“政治、社會經驗的映照”，還有更多的是對愛情、存在狀況的迷失的映照。就像卡爾維諾的前輩、世紀初另一位寓言大師卡夫卡一樣，他們在尋覓中自己構築起自己的迷宮，然後又通過在迷宮中的奔走使這本無結果的尋覓獲得了些許意義。
隔絕，向來是現代文學的重要母題。迷宮寓言的寓意關鍵在於它不但提供牆，它也提供了通道──甚至光。約伯曾質問上帝：人的道路既已封閉，你又用牆把他層層隔絕，可為什麼有光賜給我們呢？這也是卡夫卡為之求索的問題，他看見了光，所以他的朋友勃羅德說他是一個描述希望而非絕望的作家。然後經過上半世紀的殘酷以後（正所謂“奧斯威辛以後沒有詩”），我們又能以怎樣的寓言去面對“一秒鐘後我們灰飛煙滅，／無所謂忘記，無所謂記起”的空洞呢？
在全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是《離鄉背井的愛情》，寫於1946年，剛從“雨中歐洲”走過的一代像小說裡的男女主角一樣在不知所云的喃喃低語中苦苦尋問丟失的價值。小說抒情詩般的開頭把人帶進卡夫卡《城堡》般的經典狀況中：一個人被猛烈拋進全然陌生的境地。對“我”不斷離鄉背井的浪遊的描述也令人想到《城堡》中對K.和女招待做愛的那段經典描寫：“我彷彿去到了另一個國度……”畢竟愛情是一個隱喻，扣緊另一個隱喻，喻意是這一代在戰火間隙的迷失。“我”在愛情／生存中尋找一個“別處”，然而並無一個地方可稱為別處──那只是飽讀《巴黎的憂鬱》的蘭波的奢望而已，當明悟到這一點，我們就知道我們的遙望本身就是隔絕，這也是一種唐璜式的痛苦，男主角在傾訴自己的愛情時說：“唐璜，悲劇英雄，千古罪孽，在他身上只看到悲傷和寂寞。”
但是他們（或我們）在如此窘迫中仍掙扎相愛，即使徒添迷失，那是為何？小說在最後進入一串詩般的對話中，相愛的兩人問非所答卻默然相知──他們的結尾猶如《廣島之戀》的開頭，在無限的迷失中突然衝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開闊境地，他說“海洋為家……心悸如火車……”旋即一個新世界向他們湧來，那是因為世界被我們的執著感動了，因為在這愛之中微弱的一點光，把世界牽引了出來。
卡爾維諾在他隨後的多本巨著中都迴避了最初愛情這個主題，到他晚年他才嘗試回去，在一篇也收入本書的《卡薩諾瓦回憶錄》的附注中他說他“準備另一部短篇小說集，這一系列冒險犯難的主角仍然是一位威尼斯名人，賈科莫．卡薩諾瓦（Giacomo Casanova，著名浪子、詩人），也是一種文字記載，但關乎愛情。”可惜他未及完成，在現存的篇章中看，他仍苦苦追問那個唐璜／賈寶玉式題目：如果愛的意義是迷失，迷失的意義又是什麼？在這裡，“愛”也可換作“存在”，就像在他其他小說中，“政治”“文明”等也可如此置換。
也許最後應該說出那首《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的結尾──“一秒鐘以後我們相愛，失散，重新找尋。”這是這個世界的未來，有一點光。
2001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