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莫愁湖·卢家小妇郁金堂

     烟霞兴浓如我，游及销金窟般的繁华金陵，在秦淮河畔悠闲之时，脑中浮出的是朱自清与俞平伯的两篇同名神作。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不足称其妙，秦淮河的风华绝艳大可归于历史的景象使然。“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说的即是。重重妓楼隔水对望的是著名的夫子庙，童生士子们的读书所在。学庠粉楼两相照应，古南京的倚马骀荡的名士气与风情旖旎的脂粉气活脱已见。
        怪哉怪哉，南京的历史遗迹似乎都有一段儿女情伤在内。去莫愁湖前，脑中想来《桃花扇》里一句“莫愁湖鬼夜哭”,心下嘀咕是如何风景凄厉的处所。也难怪金陵旧事如流水，才子佳人伤古悼今的事在南京似是不可不有。董小宛与冒辟疆，李香君与侯方域，柳如是与钱谦益等在历史长卷里留下的生香往事如被抹却，南京作为南京的独特标签似乎要销释大半。
        踱进莫愁湖，心意佻挞遍览园中，看及园的始末由来：南朝梁武帝萧衍看中卢家妻室莫愁女，迫令丈夫从军远戍，丈夫战边马革裹尸身无回还，卢氏在皇帝强逼下投湖殉夫。而后皇帝幡然改悔，立园纪念卢氏。这瞬间使我想起沈佺期那首被后世诗家誉为“体格丰神，良称独步”的唐诗七律奠基作的《独不见》（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卢家小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恍然悟起这一被诗评家誉为“体格丰神，良称独步”的唐诗七律的奠基作的典故所自，惊喜不已。然后细加琢磨。愈觉精妙，首联上句郁金堂一句双关，郁作金玉宝气称身解，亦可解作忧悒厅堂的意思。莫愁女知夫君在外吉凶未卜，祸福无门，随时会遭难，忧郁之情以见，身披珠玉的含愁之色愈觉动人，抬眼梁上绘有的双栖海燕黄褐梁，也觉同一相思两处愁。一别之后，两地相悬，说道三四月，可知五六年也未必能回。心下黯然。天至秋凉时节，捣衣砧声中木叶已脱。大概征戍十年该有归期，辽阳远在关外。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何能相见。于是想起战地烽火传书也是鱼沉雁杳，夫君在外也定是长夜孤眠，钟鸣露滴声中数着山羊——一只山羊，两只山羊，三只山羊——入睡，自己深含愁闷也无法入眠，明月中天，月华皎洁照于于窗帏流黄上，显得格外柔和，正好反衬妇人深重不幸。绝好的是中间两联，对偶工致，句式相对，词组也相对，白狼河对丹凤城，两者均为地名，白与丹均为颜色，狼与凤则均为动物，构成律诗的工对，结句一联则用设问句式，“谁谓”“更教”，一气贯穿，含蓄蕴藉。《文心雕龙·隐秀》里“深文隐味，余味曲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绕湖不上半圈，已有疲累之感。侵晨眼中的莫愁湖雾气沆砀，远望周遭，笼于轻纱当中莫愁女象愈见朦胧，身姿曼妙惹人艳香，不敬不敬。南京遍体的才子风流气，不禁自己也有沾濡。想来也觉有趣，国民政府南京立国，终至败退一隅，怕不也是受了如许的风气影响？哎，一片降幡出石城，金陵王气黯然收，这读书人的地方且由他自在风流吧，万莫与政治相涉。聊复尔耳，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