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做到与生命和解

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具有黑夜神话气质的有关存在之谜的阐述，来自于若干年前（具体时间已经不分明）倾心拜读的一本小说，我记得，那个作者，像一个三叠纪冷血动物那样庞然地走上来，把烧成灰烬的角质覆在我尚非常年轻的嘴唇，他说，所有生命都源于缔造者们当年的一次愤怒——真是残酷而精辟，只瞬间便让我如丛林中筋疲力尽的潜行者一般扑倒在了荆棘，遍体鳞伤……
再次体会到相同的虚脱感，是当我捧起了《美国佬》，很难解释为什么那年上海2月份的天气依然会下雪，缩在取暖器旁边把它读完了。法国人写的回忆小说，主题是父与子，更确切则应该是仇恨与宽恕。作家弗朗兹-奥利维埃•吉斯贝尔，他有一个曾经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的美国大兵老爸。那次在斯皮尔伯格电影中伟大而人性的登陆，没有留给最终被证明为生活失败者的父亲任何宏大的、历史的回忆与纪念，相反，他告诉儿子：“在登陆中，人们甚至都吓出了屎尿来。是的。所有人。包括我。”
因为“死人吐出最后一口气后会放松他们的括约肌”，所以儿子明白了一个事实：在自己出生之前，甚至在和母亲相遇之前，父亲已经死去，他“死”后的每一天都将在埋葬的滩涂中度过。这可以用来解释他为什么不再相信宗教、把出生地新大陆视作莫大耻辱、对本有机会继承的巨额财产毫无兴趣、醉心于成为无比平庸的艺术家、有生之年以揍打妻子为乐……凡此种种不可以常理喻，根本原因，在于他自认已经历过人世间最大的谎言，生命的谎言。由此，一切均不可信。
有生之年，我们会被所谓的爱欺骗，会被所谓的激情蒙蔽，然后，真相揭穿痛苦来临时刻，都将去抱怨最初的那次愤怒。
父亲否认了自己的出生，却狂热追求并娶了一个法国女孩，于是谎言得以继续——“我”被孕育出来，目睹和感受着他对母亲和自己的粗暴长大。作为恨的方式，作为报复，“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成为他的反面，最容易做到就是拼命去热爱美国：吃奶奶寄过来的美国垃圾食品、听电台里没完没了的美国摇滚乐、去美国作长途旅行、希望可以到美国生活。此外，“我”还成为了天主教徒，从父亲的恼怒中一点点获得快感和解脱。一直没有和解，尽管双方都试图努力，然而让情绪交融的那个点不停地滞后，直至一天父亲患病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二十多年后，儿子写下了这本书，为自己，也为所有人。他相信，某些困惑是世界性的，某些缺失永远无法弥补。小说里，读者可能再度遭遇了俄狄浦斯，也可能和我一样，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