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尽灭话窗灯

绿藻终于正面见到了那个在对面公寓窗候隔着厚厚窗帘不显庐山正面目的人影，其时窗灯并未开启，她“慢悠悠地朝他招了招手”，突然间这曾经引起她无比好奇心的男子此时变作了淡然，绿藻想“这太容易了”，原来挥一挥手，那么简单，在这个静而不寂的夜里。
这是青山七惠的处女作《窗灯》里最后的场景，也是一个可以说是意料之外的结局。在“香猫”咖啡店打工、寄人篱下的退学少女绿藻（也就是文中的“我”），对她所住房间对窗公寓里那个新来的住户产生了好奇，隔着窗帘，在一个个夜晚窥探那个不见其人、只有被灯光映到窗帘上的男子的影子。这是小说由头至尾延续的一条线索，纵然这种好奇心从开始那么强烈到后来变成了可有可无，却始终存在着。而伴随着这种窥视，绿藻对世界的兴趣逐渐延伸到了咖啡店外的街道、街道两边的住户、住户里的人，他隔着篱墙看进一户住家，有时是男主人在看电视，时而女主人做瑜伽，走在街道上，右侧二楼的女子在打电话，而绿藻本人，甚至在某天夜里潜入了包括那神秘男子所在公寓在内的寓所，听着每一道门后的动静。
窥视，成了贯穿小说的重要主题，绿藻对世界不断地窥视，又成为她对老板或可成为半个姐妹的“阿姐”御门姐的一种情感投射方式。青山笔下的御门姐作为咖啡店老板娘，更像是久经风尘的孤独女，迎客之道巧笑倩兮，也带不同男人回家过夜。小说中御门姐的情人们若非如同水岛先生这般拥有“发酵的洋葱味口臭和黏糊糊的发油味”的猥琐男，便是如同小宫山先生那般四平八稳却依旧忍不住要吃情人醋的假正经。藏在御门姐放浪形骸背后的，却是如同她房间里那张藏在化妆品后面得金框相框里正青春年少的样子那般羞涩深藏的一段情，是关于她的老师。
可以说，在《窗灯》里绿藻由始至终是孤独的，却又从来不曾孤独。现实的孤独是实实在在的，被大学退学、与父母吵翻、被御门姐收留却始终无法走入她的内心世界，绿藻所承受的是连她最爱的克里斯蒂小说都无法遣散的无人共鸣与青春失落。同时她又绝不孤独，绿藻喜欢在工作闲暇观察御门姐的一言一行，记住那些上过楼的男人，为御门姐偶尔打开一条缝的心门而心牵挂之。御门姐实际上成了绿藻的心理投射对象，从最初出乎意料地提出请绿藻来帮忙并收留她开始，便是绿藻将御门姐作为日后的自我“想象的能指”的起点。是以，当御门姐放下平日的冷傲姿态，精心装扮、提前打扫好店面准备招待那位学生时代曾经暗恋的老师的时候，不自觉地，也将这种雪藏而初露端倪的情感喜悦传递给了她的小粉丝——绿藻。这才有了绿藻之后对御门姐和老师之间的欲说还休状态的那种包含了失望与妒忌心理的反击，因为在她心里，直到那个下午，她才真正体认到自己的状态：一个诸事不顺，守在窗边只能偷偷看对窗男女、永远得不到御门姐信任以及这世界应该给予的爱的孩子。
读《窗灯》时，总被文字富有电影画面感觉的风格所吸引，读小说彷如是在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每一个镜头都那么不急不缓地稳重，它沉默地记录着绿藻以及她所发生的一切。青山七惠的文字堪称简约，人物间对话通常不加太多修辞的定语，非常生活化，然而就是这种平淡，才一点一滴地延续了绿藻如同窗灯一般静默而悠长的少女情思，这种情思不一定等同于春怀恋慕，而应该是包含了所有对世界未知的渴求和情感。
日本是一个很拥挤的国度，通常情况下，建筑物和人都是处在密集的互动之中，是以才有书中所描写的走在街上，走邻右舍的生态都能尽收眼底，也正因为这种近乎无间的空间存在，几乎必然性的亲和力与心理压抑就相生共存。作为八零后一代的新锐作家，青山七惠笔下的挤逼充分写意化，淡淡的忧愁不仅来自于近在咫尺的对窗神秘男，也来自于生活中面对面的他们和她们。更多时候也带了一丝“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味道，绿藻在无灯的凉台上看着对面窗灯映在帘布上的人影时，想到，如果有人看着她在看别人，会是什么感觉呢？咫尺相距，却依旧保有一份浪漫想象。
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个结局，灯火阑珊都隐没，对面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绿藻隔壁房正在做爱的御门姐的窗，“专注得近乎滑稽”，而绿藻“在凉台角落里注视着”那男子，御门姐是否真得真不受到绿藻大爆发的影响、终于得到了她和老师之间的真爱？答案正如咫尺相对的绿藻与那男子，挥了挥手，故事便到此为止，只有“小夜曲的旋律渐渐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