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張愛玲的這一個晴雯了得》
《還是張愛玲的這一個晴雯了得》 張愛玲八九歲初讀《紅樓夢》,十二三歲欲寫《摩登紅樓夢》,一九七七年,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出版。看得出,對於曹雪芹的這一部《紅樓夢》,張愛玲是癡迷有甚,髙鶚續的《紅樓夢》八十囬後,張愛玲說:「天日無光,百般無味」,她一點兒也不喜歡。
研究《紅樓夢》成為一門顯學,也有張愛玲的些些聲響,但是,儘管張愛玲寫了不少,還是沒有在顯學裡頭權威一囬。其實,這也不打緊,張愛玲文學創作的才氣與機巧,本來,就是不在考據詮釋那等功夫裡頭的。
張愛玲不欣賞髙鶚,大概不僅僅是因為髙鶚的文筆,而是在於《紅樓夢》裡一幹人物的性格與命運的續寫,這倒是非常符合眾多讀者的意見的。《紅樓夢》好像祇能這一個樣子了,當然,張愛玲也無奈,所以,張愛玲祇能依著自己的心思,豈止是承繼了曹雪芹的衣缽,直是干脆自己來寫了一囬,讓《紅樓夢》裡的諸多人物,一個個地再度登臨了一囬。不過,張愛玲自己的心思一廂是很重的,所以,說她的文字很曹雪芹是不太妥貼的,她的文字,很張愛玲。
我們讀張愛玲,眼光很容易聚焦到《紅玫瑰與白玫瑰》裡頭的那王嬌蕊與孟煙鸝身上去,很容易關注到《傾城之戀》裡頭的那白流蘇身上去。其實,張愛玲的文字,很多都是出彩在小人物身上的,這一點恰是尾隨著一幹主角的讀者,最容易疏忽了的。
睇睇,是張愛玲的第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頭的一個小人物,一個小丫頭,您可以仔細讀一讀她,是不是很晴雯哦,然而,卻比晴雯了得,儘管她出鏡不太多: 睇睇,「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
晴雯,「水蛇腰,削肩膀……釵鬢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 睇睇罵那睨兒巴結梁太太:「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
晴雯罵那襲人巴結賈寶玉:「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服侍爺的,我們原沒服侍過,因為你服侍的好,昨兒才挨了窩心腳……哎喲!這屋裏單你一個人記掛著他,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 《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頭的這兩段文字,是不是那一個睇睇非常晴雯。所以,難免會有讀者說,張愛玲很曹雪芹。可是接下來您再讀讀吧,睇睇受不了主人梁太太為了男女勾搭嫉妒的責罵,囬嘴頂撞了起來: 「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 《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頭的這一段文字,可了不得了,這一個睇睇哪裡祇是很晴雯,簡直是很焦大了。你看看那焦大,也祇是仗著酒膽胡說一氣而已:
「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而很有趣的是,大戶人家的底裡,每每出於小人物嘴巴裡頭的話語,卻是實在的。
後來,曹雪芹筆下的那一個晴雯,是怨怨艾艾地離世而去了,真讓讀者們也跟著那賈寶玉,著實是悲哀唏噓了好一陣子。而《沉香屑-第一爐香》裡頭的這一個睇睇,儘管如此謾罵主人,卻祇是被卷了鋪蓋頭而已,當然,小丫頭哭倒是也哭過了一囬,您讀讀張愛玲筆下這一個睇睇離去時的情景: 「花園的遊廊裏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袴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地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祇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製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呵呵,那睇睇的嘴巴裡頭,居然還嚼著又紅又脆的花生米哦,可憐見地那一個焦大,卻是被其他忠實奴才塞了一嘴巴的齷齪。這一下子,睇睇真是一點兒也不晴雯了。悲中見喜,讀之失笑。是也,何必悲悲戚戚的呢,東家可以無情無義一囬的,自然,丫頭也可以沒心沒肺一囬的。張愛玲,就是不簡單。
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裡頭寫那潘金蓮,「喬模喬樣,做張做致」。借用一囬,那一個貌似晴雯的睇睇,「俏模俏樣,乍張乍致」,其之性格本事,了得遠遠甚於晴雯,不僅僅是一個潑辣而已。
說張愛玲很曹雪芹,很紅樓夢。其實,張愛玲很張愛玲,是麼? -ZY.S. 2009-December-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