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骑桶人》

黄孝阳

“九重天扶摇直上”，这七字大抵能拿来形容骑桶人的风骨。其文字入微，纤细空灵，甚至算得上晶莹剔透，能通过微妙的词语表达心灵。想像力极奇诡绮丽，于最幽静处，发前人之所未想，有一种罕见的神秘特质。具有相当高的纯文学水准，又相当好看。
这个集子包含了二十二个中短篇。
《塔尔寺》，写一个枯树喇嘛，写其苦修，写其孽缘，写其愤怒，写其枯槁。诸般色相，最后只剩下一根要在风里化去的经幡。这哪里写的是喇嘛？写的分明是最深刻的人的命运。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种种被遮蔽的真相，因为这个披着武侠外衣的哲学传奇得以彰显。在我眼里，辫子乌油油的姑娘以及凶狠残忍的土匪都是牧民。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牧民。前者是牧民给喇嘛出的题。因为他们需要佛，需要普渡世间的佛光帮他们看见苦难的彼岸。而后者是牧民对他们认为是“伪佛”的喇嘛的严厉惩罚——这种惩罚是要大于在喇嘛头上撒尿。作者对群体或者说“人民”这个词汇的揭示不可不谓深刻。这还是一个讲述个人修行的文本，类似黑塞所著《悉达多》，字里行间的苍凉与死寂恐怕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咂出。
《龙》，把神话中人与龙的关系通过一个叫桑叶的女孩与一头趴在地上的“鼻翼在痛苦地翕张”的老龙还原至生活的原点。龙成了比喻，不再高高在上，它也有生老病死，连蛤蟆力士都敢去扳龙角，试图把它拖走。而当那头垂死的老龙为了从夜叉大王手中救出桑叶，重新回到天上时，作者在这里给出了一个大于现实逻辑的小说逻辑，龙“浑厚而低沉的吟唱在天地间来回地震荡”。这头形而上的老龙，是美的化身，给了我们活着的理由。尽管四周一片黑暗，“除了浩浩荡荡的冥河，和河畔暗沉沉的黑粟田，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
《夜叉》是一个单纯的有力量的且诗意盎然的故事，讲了一颗童稚之心。这个在民间传说中可怕的怪物成了一个淘气的小东西，象征着人这种两足无羽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它要吃肉，它要去偷红薯和西瓜，它讨厌受父母娇宠的妹妹，甚至想把妹妹吃掉——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我”却哭着嚷着要夜叉把妹妹还给自己。夜叉是一小团在所有的孩子心中热烈而又隐秘的火焰。
《归墟》算得上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想像壮丽雄瑰，读得人疑真似幻、恍惚迷离。全文结构曲折婉转，章节起伏，自有音乐生出。月之熊、何罗鱼、炎阳火蝶、龙骨星兰、雷人……文字薄如蝉翼，细若游丝，却碰不碎，折不断。两翼张开，腹部凸起，翅翼脉纹间点缀着细节盈润的小圆点，在极虚处写实。整体线条稀疏明朗，区区二万字，打造出一只形制古朴质地晶莹轻薄透亮的玉蝉，一个让人咋舌的奇妙的神话世界。读得人惊心动魄，血脉贲张。秋风奔腾而澎湃，万千文字皆作金石之鸣。结尾甚好，轻轻一个转身，又在这轮回中。
《春之牙》讲尔朱叉罗与柳芽的爱情。小说自滹沱河边起，跟随着那块沾满了露水与月光的鲸玡，环环递进，每个环节都是那由大地猛地冲上夜空又直直地坠下的歌声，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结构紧凑，叙事有力。文字熨帖、和谐、安静。每个字都是清晨的露水。这千百滴露水在草尖滚动，映得须发皆碧——印刷有这些文字的纸张似乎都要因此绿了，都要化成那响彻天穹透明若水的鲸歌。柳芽是野春犽的化身，她让人想起《百年孤独》中的俏姑娘蕾梅苔丝。她在的地方，总是四季如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草甚至能把小羊羔托在上面。尔朱叉罗是契胡人，跟随父王尔朱荣去征服洛阳，因为“身上有血”，柳芽离开他。尔朱叉罗去寻找柳芽。但一个兰撒露的女人出现了，这是一个喝了野春犽的血长生不老颠倒众生的女人，许许多多的男人为不能死在她床上而激动癫狂。柳芽被兰撒露的男宠抓去。要打败兰撒露，必须用雄鲸所唱的情歌化成的鲸玡去请求鲸群的帮助。奇妙的赋格、绮丽的修辞，诸多无望的后面溢出的那一丝柔情，一起编织出这篇绿色的叙事长诗。
还是让我们看一下读者是怎么说的吧。
“骑桶人，这个名字真有意思。一个人骑在大木桶上，他要做什么呢？他无法向前进，或许往两边倒去。但在童话世界里，一只桶，很可能不在地上，而是在空中，水里，其他任何你能想像到和想像不到的地方。读了他几篇东西，有点迷惑。这个人想要表达些什么呢？
迷梦般的，比童话深邃，比寓言颓唐，比小说隐晦，比传说奇特……骑桶人述说的故事，让我沉溺在叙述中，又惶惶于不可知的理解里。或许不用刻意去寻找所谓的‘意义’？就好比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许多真实的故事，它们本身的意义仅仅是存在，若要探究，反而牵强。于是我又继续沉溺进去，轻轻的，好像把身体泡进了秋夜里，郊外清凉的潭水中。”
“骑桶人的文字冷得像一匹华丽的旧丝绸，仿佛披在身上会感觉像一层雪，所有的辉煌都已经磨旧了，譬如故宫博物院那些满是锈迹的黄铜把手。 ”
“我无法想像会有人写这样一个故事，像一个碧眼鬈发的胡僧踏着风尘而来，在高丘上放声狂歌，说西方遥远的地方，昆仑山上的王母住在白玉城楼中，她以翡翠的杯子盛满玉浆石髓，在接天的石柱下痛饮长生，远处渺渺的云雾散开，原来世界的屋顶是巨大金蟾的背脊。这听上去有点荒诞，但骑桶人的故事，比这种荒诞走得更远。”
“在奇幻写作者里，骑桶人绝对是一个异类。他抛弃了奇幻小说过于华丽的外表，而选择了一种更加深邃和朴实的笔触。有人誉他为‘中国的卡夫卡’，他自己则多次谈到王小波所心仪的卡尔维诺。准确说，骑桶人的作品无所谓武侠，也无所谓奇幻，就是他自己的一种对世界的象征化的认识和重述。”
“骑桶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不依靠文字的暴力和戏谑夺人眼球，而是凭借壮丽的想像、细腻柔和的文字，以及一种温和而言之有物的态度吸引人，引领读者沉浸其中而恍然不自知。这种谦谦君子气质，在当下很少见。他所叙述的传奇冷漠疏离，又意喻深邃。这是我们内心一个忧伤、奇异的方向。”

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