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黑暗，却是一片光明

《顾准文集》看完好几天了，依照惯例，又要写一篇读书笔记，以显示我曾经读过这本书。
　　
全书在三天内看完，收获还是很大的。希腊史部分，基本上是当资料来看。顾准的希腊史读书笔记，显然是带着自己的思考去读的，摘录的笔记，也都是对希腊政体演变的记录和分析。
　　
中国人读外国史，很容易遇到的一个问题便是纷纷扰扰找不到头绪，不知道此事件与彼事件的联系，甚至间隔时间年代都感觉非常淡漠。我读罗马史便是这样，很难从他们的史料原文中读出逻辑规律之类的来，甚至会产生很多误解。读经过顾准加工提炼的这段历史，则会轻松的多。
　　
关于此点，顾准在笔记里也提到过，读中世纪历史的时候，他也曾迷失在西方文明的森林中，称“简直不知道他们讲的是什么东西。”这固然与文化的隔膜有关，什么唯理主义、唯物主义，能解释清楚的国人是没几个的，更不要说距离更远的诸如“三位一体”等基督教有关的历史争论。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曾让顾准感到惊讶，奇异一个人怎能想到这么多道理，但是贯通希腊罗马的历史之后，一切全然明了，并非突然冒出的一个天才，这只是人家历史和思想的延续及再解释而已，西方的确守着一座巨大的思想宝库。相形之下，中国的思想的确贫瘠的可怕。关于这点，很多人将之归结于过早的大一统，过早的思想专制。但顾准的思考显然没有停留于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即便拿春秋战国时期所谓的百家争鸣，跟希腊一比，也是小儿科级别的。顾准由此而继续追溯的命题，则直达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不同起步点。
　　
书中最让我受益的，则是顾准对基督教的解析。认为西方发展到现在，对真、美的解构已经发展出一套完整的学科体系，然而，却依旧依靠基督来解决“善”的问题。对此，顾准颇不以为然，认为“善”这个伦理问题，最终也能通过人类的理性得以解决，而不需再依靠宗教的力量。
　　
这种宗教的力量，也就是神性，曾潜藏着人类不可避免的灾难，从法国大革命开始，甚至可以上溯至基督立教，加尔文改革。宗教的神性便给人类塑造一个彼岸世界，一个乌托邦，一个精神归宿，一个最高目标，为了到达，便不惜牺牲，牺牲自己，牺牲别人。然而，最大的灾难便发生在前往乌托邦的路上。而在卢梭将这个天堂带到人间，要求在凡世建设这个“天堂”之后，灾难更是不可避免地扩大化，于是有了法国大革命的悲剧，经过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等人的加工，更带来了共产主义及法西斯的噩梦。神已经完全失败了，通往人间天堂的道路，便是最令人恐怖的炼狱。
　　
而这么分析下来，顾准便得出最终的答案，人类社会没有所谓的终极目标，没有什么乌托邦、共产主义、天堂之类的目的地，有的只是不断地进步，这些进步缓慢曲折，依赖的却是经验主义，是对不断发生事件的观察与思考，是理性而不是理想。固然这个最终答案本身便与终极目标不存在相矛盾，但经验主义这个最终答案本身却蕴含着多元化，多种可能性，多种不确定性的内容。
　　
他也由此对中国人有着最后的期望，这是一个不信神的民族，固然早已落入实用主义的无知及庸俗，但却很容易摆脱对神性的依赖，回归到经验主义的道路。面朝常识，春暖花开，其命运便在于此。
　　
顾准的这些思考，在30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未能为大众所了解，但在学术界，或者读过点书的人里，却基本已成共识，甚至过时。但要想想顾准是在文革期间，那个暗淡无光，看不到希望与前途，几乎无法同任何人沟通思想的情况下，一个人孤独地探索得来的结果，没有人不会对他感到钦佩。
　　
通读他的文集，文中充满自信，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与迟疑，身处黑暗，却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