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

中華書局新版《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附校勘記》(清嘉慶刊本)到手一段時間了，正月里忙於出遊應酬，一直無暇展卷細讀，只是插架蒙塵而已。今早老爸忽然指書發問：“你說通讀過十三經的人，和通讀過廿四史的，究竟哪一者更多？”以他老人家的說話方式，這是在敦促我讀書了，不過問題本身確實很有意思——雖然答案難有定論。 我的感覺是，廿四史固然是篇幅浩瀚，工程巨大，志、表亦復枯燥，但通讀者絕不僅見。如呂思勉先生曾讀了三遍，【實際情況是，“《史記》、《漢書》、《三國志》讀過四遍，《後漢書》、《新唐書》、《遼史》、《金史》、《元史》讀過三遍，其餘都只兩遍而已”——《自述學習歷史之經過》】。顧頡剛先生亦通讀過。【《顧頡剛讀書筆記》全十五冊，臺灣聯經】如果說史學在他們是專業，那麼非以此為專業者如潘光旦先生、曹聚仁先生，【潘光旦1961年10月23日日記：“閱《新五代史》完。至此，二十五史全部閱訖，其中《史記》三遍，兩漢、三國各兩遍，餘皆一遍。惟南北史，前所閱本已讓出，須再讀一過，摘加圈點，方為有用。夜開始重閱《南史》，得一卷餘。”——《潘光旦文集》第11卷，第403頁】以及一些業餘古史愛好者，還是不少的。【毛肯定是沒有。按：余英老云：他一個人有點兒歷史知識，而且是錯誤的、都是看通俗演義看來的為多，《三國演義》在內。而他的部下沒有幾個懂得歷史知識，一個都沒有，包括周在內，是由他一個人胡說八道了。所以這是我們今天看到大陸出版的關於毛讀史記錄有很多。可見他都是以一個很特別的、一個很狹隘的觀點、一個極窄的政治觀點、可以說是完全錯誤的觀點來看歷史的。如果稍微有點歷史知識，不可能荒唐到要搞大躍進、要搞人民煉鋼之類的。】 相較之下，通讀十三經加上那一堆古今注疏，【陳灃《東塾讀書記》：“近人治經，每有浮躁之病，隨手翻閱，零碎解說。有號為經生而未讀一部注疏者。”】在古讀書人中已非士林常態【八股取士只惟四書五經是讀，亦不求甚解。方以智寄張爾公書言“年十五，十三經略能背諷”反說明此事不易，故而欣慰】，晚近來更屬鳳毛麟角。【徐樹錚算武人中讀書種子，“近十三經中，惟余《公》、《轂》未畢”，即生“貪多”之嘆。——《致柯鳳孫王晉卿馬通伯書》；陳夢家六十年代研究溫縣盟書之前，連《左傳》都沒有通讀過】就難度而言，如陳寅恪在《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中所指出：“史學材料大多完整而較備具，其解釋亦有所限制，非可人執一說，無從判斷其當否也。經學則不然，其材料往往殘闕而又寡少，其解釋尤不確定。”一方面固然是經籍本身古奧晦澀，歧義紛繁，不似詩文詞章華麗上口，像《尚書》、《周禮》、《爾雅》，不是專吃這碗飯的，并無閱讀必要；一方面也是因為傳統經學衰敗以至滅裂，不僅不復再成為安身立命之信仰體系，其背後精神復已遭世人揚棄，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語境中，十三經幾被視作封建糟粕。而史學因其借鑒作用以及政黨構建自身合法性的需要，倒是一直興盛不衰，并成為各意識形態勢力角力的戰場。縱觀整個二十世紀中國學術界史學可謂一支獨茂，【國學大師多出乙部】哲學上成績寥寥，多轉譯引進而少原創，本土方面復以思想史哲學史為主。 於是進而又聯想到經學與史學關係的問題。此誠為一極宏大複雜之論題，太炎先生、金毓黼先生、金景芳先生、周予同先生、本田成之等皆有專章論述，本不是吾輩可以置喙。只是信手錄下一些雜思隨感，勉強算作極簡陋的綱要以及一些邊角料，等學深后或可敷衍成文章。 話說回來，通讀十三經未必能成為經生，通讀了廿四史也未必就能成就史家，但對於疏懶魯鈍如我，能完成此項，已算是功德圓滿之壯舉了。春光不可辜負。 向來論及傳統學術輒謂“經史之學”，二者焦孟不離，不過真要細梳經學史學關係，與其沿成說所謂“雙峰對峙，兩水分流”，倒不如說平行而互動比較貼切。期間亦有無數爭議，各家說法對立不一：清初理學家張履祥信奉以經綰史，說過“讀史只以驗經而已”；柳詒徵就偏要說“乾嘉諸儒治經實皆考史”；蒙文通先生在《古史甑微》里斷定“經史截分二途，猶涇清渭濁之不可混”；然其本人之史學即源經學；鄧實認為“本朝學術，實以經學為最盛，其餘諸學，皆由經學而出。”【《國學今論》】沈兼士乾脆道“清代學術以樸學始以樸學終。終清之世，其學不出兩部經解”【《近三十年來中國史學之趨勢》】章學誠名言“六經皆史”【钱锺书《管錐編》舉出章之前七個人也提過類似看法】康有為一反章說“史學大半在證經，亦經學也。”【《桂學答問》】事實描述從來與價值判斷層面密切相關，早在宋時，即有“評世變者指經術為迂，談性命者詆史學為陋”【《玉海》卷四九】王禹偁有“但能誦經，不當輒居史職”之語。到了清末，史學漸居主流。太炎先生云：“孔氏之教，本以歷史為宗”【《答鐵錚》】；劉師培認為，“史者，掌一代之學者也。一代之學，即一國政教之本。”“學出於史，而史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為一代學術之總歸。”【《論古學出於史官》】；馬敘倫更是將史學提到諸學之首，“史者，群籍之總稱，凡天下之籍，不論其為政治為宗教為教育，莫不可隸于史。是故史者，群籍之君也。”“凡學術均歸於史。”【《史界大同說》】亦有試圖調和二學之說法。如蘇洵云：“以經為義，以史為例，兩者相輔相成。所謂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史待經而正，經不得史則晦。”【《史論》】錢大昕云：“經與史豈有二學哉？”“經史始分，然不聞陋史而榮經也。”【《廿二史劄記序》】 A、 歷史關係 經史之分：漢 / 今古文經學 \《史記》、《漢書》【《漢書•藝文志》列《戰國策》《太史公書》于“文藝略•春秋家”】 于鬯：“《戰國策》者,經學之終而史學之始也,其書宜無人不讀。” 史學源起 史出於巫。（？） 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 史學義理出經學，史聯源官受，史例出諸禮（？） “夫紀之興，肇于史、漢 。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曆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錄人臣之行傳，猶《春秋》之有傳 。《春秋》則以傳釋經；史、漢則以傳釋紀 。尋茲李草創，始自子長。”【《史通•列傳》】 “經者治之理，史者治之跡。三代以上明于理而經立；三代以下詳于跡而史興。”【李保泰序《廿二史劄記》】 “經之所該甚廣，舉凡修己治人，無所不具。其後修己之道，衍而為儒家之學；治人之道，史家意有獨至。於是經史遂似斷然二途。”【章太炎《論經史儒之分合》】 中國史學以傳記為載體，“傳”由經生 《公羊傳•定西元年》“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 何休注“傳，謂訓詁。” 《孝經序》“且傳以通經為義” 刑丙疏：“傳者，注解之別名，博釋經意，傳示後人，則謂之傳。” 《漢書•古今人表》 顏師古注：“傳，謂解釋經義者也。” 《尚書•堯典》 陸明德釋義“傳，即注也，以傳述為義。” 司馬貞《史記索隱》“列傳者，謂敘列人臣事蹟，令可傳於世，故曰列傳。” 張守節《史記正義》“其人行跡可敘列：，故曰列傳。” 史學從經學的分離 在目錄學上的反映 曹魏時荀勖《中經簿》分甲乙丙丁四部，經甲史丙 《隋書》經籍志分經史子集四部，史部凡十三目八百一十七部一萬三千二百六十四卷 唐劉知幾《史通》 經學思想原則對史學的指導地位 史學考證與宋儒經學之交互影響 歐陽修《新五代史》褒貶祖《春秋》，敘述祖《史記》 司馬光《資治通鑒》接續《春秋》，《通鑒考異》史學方法 王安石貶斥《春秋》，薛昂令罷史學 “中國史學莫盛于宋。”【陳寅恪《陳垣<明季滇黔佛經考>序》】 清代博治經史，結合有致（顧、黃、王，乾嘉） 晚清至民初，史學逐漸擺脫經學思想義例。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經學解體，史學獨盛。 “從其歷史發展來看，史由附於經，而次於經，而等於經，以至現在的經附於史。”【周予同《有關中國經學史的幾個問題》】 “研究工作的路線，就表面上看似乎不同，但實質上是一致的。簡明地說，就是以治史的方法以治經。所以中國經學研究的現階段，決不是以經學來隸役史，也不是以經和史對等地研究。中國經學研究的現階段是在不循情地消滅經學，是在用正確的史學來統一經學。”【周予同《治經與治史》】 “自清末改制以來，昔學校之經學一科遂分裂而入於數科，以《易》入哲學，《詩》入文學，《尚書》、《春秋》、《禮》入史學，原本宏偉獨特之經學遂至若存若亡，殆妄以西方學術之分類衡量中國學術，而不顧經學在民族文化中之巨大力量、巨大成就之故也。其實，經學即經學，本為一整體，自有其物件，非史、非哲、非文、集古代文化之大成、為後來文化之先導者也。”【王國維《論經學遺稿三篇》】憤懣歎惋之情躍然紙上。 陳寅恪所持之看法，正與觀堂抵牾。“清代經學發展過甚，所以轉致史學之不振也。近二十年來，國人內感民族文化之衰頹，外受世界思潮之激蕩，其論史之作，漸能脫除清代經師之舊染，有以合於今日史學之真諦。”【陳寅恪《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 49年后以所謂馬列史觀一統史學，削足適履，經史俱亡。不欲展開。 B、 經學、史學相近相通之處 “《書》者，政事之紀也。”【《荀子•勸學》】 “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經。事則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庖犧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即三代史，五經亦即史。”【王陽明《傳習錄》】 “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政典也。”【章學誠《文史通義》】 1重視傳統 經學：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 史學：多觀前車之鑒以益其智 2經學的非宗教特質（有論有事，兼容並包） 史家重論（太史公言，臣光贊） 參印度吠陀經學及西方聖經學 3重經世致用，通古今之變 “亭林之學，經世之學也，以經世為體，以經史為用。東原竹汀之學，經史之學也，以經史為體，而其所得往往裨於經世。”【王國維《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 “於考據之中，寓經世之意”【王國維致羅振玉】 “史學足以經世致用……西方史學目的在於歸納出社會發展定律，中國史學則在於求致用，所謂史學的大義微言即在發明古為今用之理。”【牟潤孫《從<通鑒胡注表微>論陳援庵先師的史學》】 C、 經學對史學的價值 張之洞：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又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 一、 史料 保留古文獻 /連續性（較甲骨金文材料而言） \多方面：社會、風俗、民情、文學、倫理、政治、經濟、禮樂、哲學 二、 解釋 經解訓詁之學。（解、疏、故、訓、傳、說、記、注、釋） 1有助理解 2保留古意 三、 整理古文獻的方法 目錄、版本、校讎之學 宋理學：疑古、考證 清樸學：小學、校勘、辨偽、輯佚 四、 問題 經學自身局限：拘、雜、悍、黨、肆、瑣、訛、歧、虛【參《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序》】 應對：參以先秦、上古其他史料、子書、甲骨、金文、考古發現，相互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