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菲斯特到浮士德

     《浮士德》被赞誉为经典的悲剧史诗，因为它在有限的篇幅里试图去展示最为广阔的社会图景和人类对理想、对终极幸福追求的悲壮而令人震撼的不懈努力。虽然最后迎接浮士德的是无法逃脱的死亡、停止、一无所获，但是谁又能避免这些必然不能改变的命运呢。命运，总是更强悍的，至少比人类的生命要强大上N万N亿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从它的手下逃走。但是，人类却可以做一件事——顽强地抗争不平的命运、执着地追求美好的理想——我觉得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意义所在。正是那种挑战强大命运过程中的悲壮与痛苦以及最终结果的必然失败，才使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努力具有了一种镀金的厚实的悲剧感。所有人都活在一个腐败堕落的世界中（当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供人类开拓探索的圣土时，整个人类就开始向下沉降），很多人都选择妥协、承受，在一个由金钱和权力者掌控的世界里尊严或卑琐地生活着（永远没有所谓“平等自由”的社会里，绝大多数人都默默按照规律生活，争取有限但是极其珍贵的幸福，这无可厚非），还有一小部分人——他们不想在难堪的沉默中度过瞬间即逝的一生，他们要控诉，他们要抗争，他们要把自己置于悲剧的奋斗中，追求一种有限的辉煌和无限的悲丽。哦，好吧，我承认，我是个人生悲剧论者，人生总会让你认识到悲剧的力量，只是不同人又各有不同（那些永远没意识到自己生活中有那些不公平和悲剧性因素的人真是幸福的一类，真的太幸福了）。
    我们知道的浮士德即是一个顽强向命运叫嚣、与之搏斗的勇士。那些试图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人总是被称为英雄，他们终也难免结局的惨烈失败——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为后人树立的永远不倒的巨大丰碑，在人类追求瑰丽人生灿烂旅途中可以随时仰望的精神之华柱。想想夸父吧，想想普罗米修斯，想想刑天，想想俄狄浦斯王……他们都在和命运的斗争中惨烈地失败了，但是，谁在乎他们失败了，世人只会感叹他们永远不放弃的顽强的抗争精神。这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I think。
    浮士德，一个经历了知识悲剧、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事业悲剧的迟暮之人，想的还是向上、向前，这让我想起歌德临死前的“请再给我一些阳光……”浮士德所象征的为理想永不停下奋斗脚步的那部分人类是天然的悲剧史诗的主角。但是，浮士德又不仅仅是一个高尚的、处处显出伟大的绝对英雄，而是具有弱点的完整的人。人，不可能永远保持纯洁性，只有在泥污中爬过的才成其为人。浮士德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时有放纵堕落，也像我们许多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能够功成名就——这些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有缺陷的人，一个完整丰满的人。浮士德的堕落反而衬托出了他正面的对美好与理想的执着追求精神的可贵。现实世界中，我们多见轻于放纵并且有着各种理由的人们，却难于寻到一个能在堕落后自我提升、用坚强的奋斗实现理想价值的人。这是实际情况，没有什么悲哀不悲哀的问题，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小太小了，而且他们都不像浮士德那样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与念及，一个平凡人若是像浮士德那样抛弃一切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是不值得赞扬的，所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浮士德。
    再来说说梅菲斯特，他在自述中说，“我是永远否定的精灵！”“是总想作恶，却总行了善的那种力量的一部分。”梅菲斯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魔鬼，因为他是一个考官、一个神通广大的打手、一个学识渊博的恶灵、一个促进者。没有梅菲斯特就没有浮士德，进一步说，如果没有这样的梅菲斯特，就没有如此的浮士德。歌德颠覆传统的魔鬼形象，塑造了我们所见的这个叫做梅菲斯特的魔鬼，是为作品服务的，是为浮士德这个形象服务的。正如自述中所言，梅菲斯特代表着否定的力量，他否定人类的向上精神，不相信人类会那么执着去追求光明；他也代表着邪恶，引诱人堕落，用卑残的手段使自己遂愿。后者是传统魔鬼形象的内涵，而前者则是歌德赋予梅菲斯特的新意义。正是梅菲斯特的不断引诱，才使浮士德在一次次的堕落与失败之后更加有勇气挑战新目标，不断前进，愈挫愈勇。我觉得梅菲斯特与浮士德的关系有点像撒旦和人类始祖的关系——前者引诱，使后者失去现有的生活，逼迫后者去开拓新的世界。不同的只是，亚当与夏娃完全是被迫的，而浮士德身上还有一种自我认定的开拓精神。不断地否定、质疑、引诱，梅菲斯特利用人类的弱点，想将浮士德拖下水，魔鬼的想法无疑是聪明的，因为他晓得人类最怕的就是温柔的陷阱，最不怕的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但是，他引诱的是浮士德，而不是包法利夫人，所以，魔鬼失败了，他本想将浮士德引向万劫不复的堕落泥潭，却促使浮士德不断接近光辉的顶点。如果魔鬼引诱的是包法利夫人一般的人物，他几乎肯定会成功，但是那就失去了一种意义——与命运永不停息的抗争，向更加美好的未来的追索。如果把浮士德换成包法利夫人，这部作品也就失去了它的独特价值，当然，我这么想是很荒谬的，因为歌德铁定不会把浮士德塑造成那种一受勾引就乖乖就范的人。最后，梅菲斯特和浮士德这一对，和桑丘与堂吉诃德这一对，是否有点像呢？
   《浮士德》以它高瞻远瞩的历史眼光、对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多变的诗体和丰富的诗性以及灿烂的人性光辉，同席勒的作品一起将德国文学推到了一个高峰。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希望中国的诗人能够跳出一味抒发个人情感波动的狭小圈子，能够与时代结合，像艾青、穆旦那样写出独特的无法被复制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