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秘密:母亲、性和仪式
麦克尤恩在中国已经很红了,作品出了很多,众评论也都很高调。在这种时候回过头来读他的成名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是另一种味道。这部他27岁时出版的小说集,虽然写作技巧还远没有后来熟练和老道,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能见出作家的本真——他关注什么,他写什么,他怎么看世界。更重要的是,他后来写的小说的基本主题,几乎都可以在这本集子中看到。
麦克尤恩许多作品都是以儿童或青少年视角来写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也是如此,有论者认为这本书(甚至是麦克尤恩的主要作品)主题是青春期的爱、性、死亡、迷惘,但在我看来,并非仅仅如此,其更潜在也更具宏观性的主题应该是成长,他着笔最重的地方均是儿童/成人之间所隔着的那层薄薄的界限。麦克尤恩用一连串奇异的故事追问:这条界限意味着什么?跨越这条界限需要经历怎样的仪式?跨越之后又怎样?
缺失的母亲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大部分小说,都可找出这样一个线索:儿童渴望通过一定的仪式脱变为成人,而与这一仪式最为相关的两个因素是——母亲、性。在一般情况下,人从儿童到成人的生长过程,正是一个从被母亲哺育到离开母亲的社会化过程,但在麦克尤恩的故事里,母亲的角色在儿童的成长中有着不同程度的缺失。明显的如《夏日里的最后一天》,男孩母亲早逝,他哥哥那儿,在这里他认识了珍妮。男孩的成长中怀着一种恐惧:即没有了母亲,我是否将永远无法长大?珍妮的到来,代替了男孩成长过程中缺失的母亲角色。通过和珍妮一起看母亲的照片时,男孩在心理上实现了角色的替换。
“珍妮看了很久,说了些她看上去是个非常好的女人之类的话,忽然间我觉得妈妈只是一个照片中的女人,而它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觉她远离了我,不是在我心里朝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被珍妮或者任何拿着这张相片的人注视着。”
母亲的形象(或完整的家庭)第一次被“客观”地注视,这时候,原来因母亲缺失所带来的恐惧就不再困扰他,因为现实中的珍妮已然行驶了母亲的职责,你也可以说是符号学意义上的。但对真正长大而言,在经历过母亲的存在之后,必须还要经历母亲的离开。在故事结尾时,船翻掉了,珍妮和艾丽斯(艾丽斯扮演了和男孩争夺珍妮的角色)都溺水而亡。这时,男孩才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成长仪式。
《与厨中人的对话》则是另一种母亲的缺失:一个男孩有母亲,但这个母亲却没有给他正常的母性关怀,他被母亲“圈养”在家里,致使他无法实现成长和成人,宁愿躲在厨子中。在这篇小说里,现实的母亲是存在的,但精神上和符号上的母亲却依然是空缺,甚至还因为现实母亲的存在而加重了这种空缺。社会上要求他做一个成年人,但他从来没有学会过,他只能靠伪装,但他无法真正成为长大,因为他不能经历拥有和失去母亲这两个仪式过程。所以在内心深处,他更渴望回到安全的童年时代。只有在幼年(长到三尺高之前)时,他和母亲的关系才是正常的,为了找回这种感觉,他靠偷婴儿毯来维系自己和婴儿之间的某种联系。甚至在有了性冲动的时候,他都是靠回溯幼年来达到高潮。
“我往以前想。一路回溯到自己只有三尺高时。这样会来得快些。”
《化妆》更是充满了角色的混乱和缺失,这里的小男孩亨利不但没有母亲,甚至还被占据母亲位置的那个人要求去扮演小女孩;而唯一能让他看到正常人际关系的琳达,最后却也陷落到混乱的化妆舞会中去。“他又想起来,穿上别人的衣服,装成他们,你就得为他们所做的事情承担过错,或者你作为他们所做的……?”母亲角色的缺失,阻止着主人公的长大,他在化妆舞会中试图扮演成人,但也只能是扮演,无法实现真正长大。
成长仪式中的“性”
成长主题下所蕴涵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上面所述的母亲角色的缺失,只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障碍,而成长的渴望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阻挡。在麦克尤恩的故事中,一些主人公抛开了母亲这一因素,试图通过经历其他仪式来实现这一蜕变。这一仪式的关键因素是性,或性体验。比如在惊世骇俗的《家庭制造》。这是一个疑似乱伦事件,小男孩为了进入成人世界而渴望经历性体验。这种体验首先是针对自身的,那个貌似傻傻的雷蒙德,总是先一步地引导者主人公去经历成长中的几个仪式过程,这个雷蒙德,其实就是主人公本人一种成长渴望的幻影,“在雷蒙德的引领下,我已经熟知了一些列我恰当地归之为成人世界的享乐。”在自慰之后,有一句对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想知道我能否把一生所有的时间都献给这美妙的感觉——现在回头想想从很多方面看,我已经这么做了。”但这只是仪式的一部分,在男孩看来,他要想真正步入成人世界,还必须经历正式的性仪式。在没有其他可能的时候,他诱导了自己的妹妹,有过了蚊叮似的高潮之后,主人公感慨:“我终于进入了成人世界!”对他而言,成人世界才是世界的主要部分,而这部分无限吸引着他,因为儿童世界不但被成人化了,而且儿童的欲望也被成人化了。
在《蝴蝶》中,男主人公试图通过性体验的获得实现自己的成长和摆脱家庭的缺失。小女孩吊在他的胳膊上,他胃里一个寒战,脚下不稳,因为“从孩提时算起,都从来没有人如此主动地触摸我这么长时间”。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最应该相互身体接触的人,他试图通过一种猥亵性的手淫实现自己的成长。“所有那些我独自消磨的时间,所有那些我一个人走过的路,所有那些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全都喷泄在我手上。”然后他悄悄杀死了小女孩,因为对男孩来说,他的成人仪式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正如题目“蝴蝶”所隐喻的:蛹通过痛苦的蜕变才能成为蝴蝶,这正如一个孩子要变成一个成人,必须经过痛苦的仪式。
长大之后
麦克尤恩的写作触角并未止步于对成长仪式的探究,这就要说到小说集中相对而言主人公已经成人的《立体几何》和《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长大并不像童年所期望的那般美好,在经历了神秘的仪式之后,漫长的成人生活会把一切变得庸俗而无可忍受。《立体几何》中主人公和他的妻子并非关键,关键是主人公曾祖父的日记。主人公整日研究这份奇怪日记,其实是想从中找寻一条解决现世困境的途径。立体几何不过是一个空间,如同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垃圾回收站,我们把不需要的文件一件件拖进去,然后清空。那么,清空之后它们就不存在了?事实是,它们不但过去存在过,有着痕迹,未来还将依然存在于人们的内心。事实上,他不可能找到一条让烦恼“消失”的路,因为他是在向过去寻找答案。而过去就如同泡在瓶子里的“生殖器”一样,不但是无能的,还是腐朽的。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是整部小说集中唯一能感受到希望和温暖的一篇,或许这是作家也把该题目作为小说集题目的原因。与其他几篇不同,这篇小说的维度是面向未来的,即在经历了青春、成长和爱情的历练之后,人们如何继续找到并拥有生活的意义。这是对《立体几何》这类面向过去维度的绝望的一种反拨。
这篇小说是在问一个问题:没有仪式的爱情,是否不能算作爱情?答案为否。即便在现实生活里,爱情事件依然被各种各样的仪式或代表仪式的象征物填充着:玫瑰花、礼物、烛光晚餐、戒指、结婚证书,甚至是——孩子。很多人只能通过不断观瞻和回忆这些仪式和仪式象征物,才能确信自己和对方的爱情确实存在。这么说,爱情必须附着在仪式上。
这这篇小说里,我和西瑟尔的爱情也是如此,最初萌发时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场景:把轻薄的床垫抬到橡木桌子上,面对着窗外的景色,然后做爱。这一包含了爱情、性和成长因素的仪式在整个夏日不断重复,最终消耗掉了最初的力量。想要留住爱情,就必须让仪式重新充满诱惑力,充满意义。而这,正是我和西瑟尔努力要做的。是那只不断在墻那边弄出声响的老鼠一直在提醒他们,但他们并无警醒,直到怀孕的母鼠死去时,他们才又一次把床抬到桌子上,像夏日伊始那样面对面躺下。
“西瑟尔说,下午我们先清理房间,然后去远行,沿着河渠去远行。我把掌心按在她温暖的肚子上说,好。”主人公最后这个动作,无疑暗示着使他和西瑟尔重新找回爱情动力的正是孩子,是未来的期盼和生活的勇气。
伦敦的秘密
在这部小说集中,还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伦敦意味着什么?
作者在不同的地方提到伦敦,比如《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伦敦是一个我不想让河水知道的很要紧的秘密。它流过我们家时并不知道伦敦。” 这里,伦敦很可能是成长的秘密,是成人世界的一个空间表征。再比如《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所写:“我的朋友们远在伦敦,他们曾寄来痛苦而深沉的信,他们还会干什么?他们是谁?他们这是干吗?”伦敦也很可能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表征。麦克尤恩的书写,充斥着黑色、怪诞、恐惧和阴冷的色彩,像极了伦敦那永远雾气弥漫的天气?是否像极了现代社会中人面的生存状态?这么看来,伦敦就是那个儿童渴望进入的成人世界,伦敦就是成长仪式背后的秘密。
《蝴蝶》的结尾让人蓦然惊醒:“傻姑娘,”“没有蝴蝶。”
在经历的变形的仪式之后,男孩并没有如期望般成为成人,或者说他没有成为社会所需要的那种成年人。这是否意味着,整个现代人都处在一个身体早熟而心智迟缓的发育畸形中?我们失去了传统(失去了母亲),我们失去了内心的安静(爱情),我们本以为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洗礼,就会因此走上人类的壮年,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许,我们还应该像《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我和西瑟尔一样,怀着微薄的希望继续生活,但前提是,他们的孩子将来不会缺失母亲,不必经历非常态的成长仪式,而是自然而然地长成一个健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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