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低了，树枝在长
一晃快五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临睡前读这本书。如水的夜里，台灯清柔的光辉落在纸页间，书里澄明洁净的气息让人贴近了梦的边缘。
书里有一张83年结婚那天谢烨在居室小院内的照片。她侧身站着，穿着条纹的连衣裙。微微地笑，温柔恬静，头发盘起，耳边垂下淡淡发丝，戴着缀满绿叶的花环。她的脸温和平静，眼睛明亮美丽。确实是像那首诗写的那样，她没有见过阴云，眼睛是晴空的颜色。顾城描绘过：“她是真实的我，长大，生活，使周围灰暗的世界变得洁净。人永远在看，在想，总有忧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像在虚伪肮脏的海中飘了好久，终于看见了月亮一干净的海岸，我要到那去，要见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缠绕着，暗暗地计划着，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会消失……”。我喜欢书里顾城在岛上画的一幅画，一枝五个大叶片的树下，两个小人守着一盏灯席地而坐，灯焰大而亮，线条简单，静谧又温暖。
顾城说，每个人的童年都有对这个世界美丽的感觉，只是有的人慢慢遗忘了。他希望人们看到他的诗句，能把忘记的想起，把想起的忘记，能够看到自己。
我能够想起些什么呢？
顾城说起：“我很小的时候突然感到了死亡的空虚，人死了就要变成灰烬被涂在墙上，这是我五岁时的一个感觉，最重要的感觉就是我是要死的，我必死；我是真正的大吃一惊。这种无可奈何的宿命的恐惧感觉一直跟随着我，使我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可怕，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在长大，时钟在身体里走，白色的灰在生长，……我想我可以再活一天，死放在明天就不用害怕，我锯木头，拉石灰，说话，不用逃跑，也不用道歉，不怕钟在身体里走，死放在明天，明天钟就会停下。一切都不用害怕”。
我一直很会猜谜语，但有个谜语是我猜得最快的。那时我刚上学，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后来又给大家猜了几个谜语，其中有一个是：人们很怕它，却都在慢慢向它靠近，它是什么？我知道它，它是死亡。在老师刚读完谜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种感觉就开始存在了，总之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万事万物都有个终点，它是一声终止的口哨。如炸弹上的定时器，数字不断地变化，不停不息，一直在减少，在睡梦中，在笑声中，在发呆中，所有的事物，无一例外都有时限，我和它们会分离，只是不知道设定的时间。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慌乱，因为隐隐觉得这是无法阻止、毫无办法的事情。这种嗒嗒嗒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身后时隐时现，尾随着我，无法摆脱。滴嗒滴嗒，有个人划着船，一下一下，向前方，原地已远，前岸浓雾迷漫，看不清，滴嗒滴嗒。我在石子堆上晒太阳，它就像不期而至的阴云，我在河边摘野花，就像突然上涨的潮水，我在荒地中堆雪人，它就如丝丝的冷雾，消声弥漫，如不曾察觉的暮色，一转头已笼罩在天地之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固执地一个人想办法，而我的办法，也是放到明天，每次我都会对自己说，别想它，也许以后，以后就会有办法了。
顾城说，最早写诗是和自然的一个共鸣。使已经消散了的万物，使像枯叶一样飘落的自己，恢复生命。他说：“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的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春天最美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轻柔的对话，散发着轻轻的香气，散发着清凉的光明。你就是这对话的一部分，有一种秘密使你快乐——你是唯一听到的人”。
我明白这种清凉的光明。我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出生，长大。那个地方的叶子每年只绿三个月，也许正因为这样，那些日子绿得酣畅淋漓，闪着光，滴着水。我忘不了那里晴空蓝色的轰鸣声，夜里瀑布一样的星光，六月里野花点燃了整个山岗，漫山遍野的熊熊光芒，野草在山坡掀起的巨浪滔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些芳香。许多时候，风里熟悉的植物的气息让我突然间变得很快乐，只是一丝丝回忆里的香气和色泽刹那会让我感到轻盈美好，神清气爽。一种安宁、温暖和清新的愉快一瞬间渗透到四肢百脉，似乎我的一部分又在香气里获得了重生，又像褪去了一层厚重束缚的外壳。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冲动，想扔掉自己，像丢掉一件又脏又旧没了筋骨的衣服一样，重头开始过我的生命，一些重要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坚硬的石墙在我面前纷纷崩落，瞬间回到了从前，我不断地在追寻，这种生命中的安宁喜悦，我想要回到它之中，无时无刻。
我又以为忘了些什么呢？
顾城说着：我习惯了一个人向东方走，向东南方走，向西方走，我习惯了一个人随意走向任何方向。在城里就不能这样，城里的路是规定好的。城里有许多好东西，有食物、博物馆、书，有信息，可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我不习惯城市，我只有负载他们前进，希望尽快能走出去。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时代放猪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十岁时我回到了城市。在北京火车站等待转车，我睡着了。半夜时，风吹着窗外冰凉的雨水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着慢慢清晰的候车室巨大灰暗的棚顶，四周充斥着细碎吵杂的人声，陌生污浊的气味。人们跑着从我身边经过，灯光忽明忽暗。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过来，还是从那时起就进入了另一个奇怪的梦境。一层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我觉得渺小孤单，惶恐不安。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一种不真实不确定的感觉。那似乎是，眼睛上，手上，开始生了一层隔膜。旷野里是如此明净，我可以漫无边际地嬉戏玩耍，土地上有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小野花温柔地沉默着，狗尾草轻啄着我的手。城市的人很多，但他们就像我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人群像泥石流一样缓慢滑移，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面目，连光线都被吞噬了，好像暴雨将至的天空。我在人群中，不知该去哪里，他们每个人都有既定的方向，将我淹没，我只能徒劳地抓住他们衣角带来的风。城市很大，我置身其中经常不辨方向，茫然无措。它是梦里伫立在冬天暗影里未完工的一幢迷宫般的建筑，铁桶一样的造型，机械的链条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进着它的运转，四周弥漫着下雪前阴冷的雾气。我站在楼梯上，向上的楼梯纵横错搭，织成一个大网，向下的楼梯总是断裂成一半，深不见底。我跑上跑下，来来回回，在里面找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寻找一个能进去的房间。楼道里空旷阴暗，只有几个房间里亮着灯，门锁着，怎么也推不开。我终于走进一扇破败的门，房间里似乎被大水淹过，潮湿的霉迹布满墙壁，我走在斑驳空洞的地板上，来到窗前，下面是一片沟壑纵横干裂得布满巨大口子的土地，我看见了我自己，在那里追逐一片干枯的叶子。
顾城十三四岁时随父母下放到山东农村养猪，后来回到北京，在街道服务所当了五年木匠。那是城市社会的最下层，工友多是劳改释放犯和残疾人。顾城挖过阴沟，在公园搭过大型游艺玩具，晚上就铺层塑料布睡在草地上，还去首钢爬三十米高的烟囱清理烟囱口，漆锌皮厂的房顶，没有保险带，给炼钢炉刮锈上漆。顾城认为，一个人，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有一点是重要的，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他说，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有的时候，它就象小键子跳来跳去，在尘土中消失，可铃一响，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现实巨大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灯嗡嗡响着，使人变得迟钝，“生存，”老师举起手指说。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这道题非常奇怪，当人 们在生存的过程中寻求的时候，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而当人们在目的中寻求的时候，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丧的三个字，活下去。
现实是什么？我见到，现实是那个卖苹果的人。十几年前的寒冬的街角，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袖口里，对着墙那边笑。墙下的积雪混着冰泥，一个乞丐躺在那里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没有鞋，脚冻成了青黑色，肿得很大。他几次想站起来，都摔倒了，他躺在泥水里，大声哭喊着，也许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卖苹果的人觉得很有趣，边笑边念叨着，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现实是那个被人拿在手里晃着的香瓜，那个人坐在北京火车站里，他的旁边围着两个穿得又脏又破的小女孩，她们在那里要东西吃，她们争先跳着去抢那人手里的瓜，他像在逗两个猴子，让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现实是送粽子的李阿姨，她曾是我很熟悉和亲近的人，她没事就来聊天，她很喜欢我，给我织衣服，能将我随口说出喜欢的花第二天就送给我。可是在她调动工作后一切就发生了转变，她不再来了。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她看见我，把脸扭了过去，从我旁边走过，就像根本不认识我。现实是个姑娘，她曾是我的中学同学，秀气而沉默，我向她借过三毛淡绿封面的书。最近她刚刚结婚，她不怎么喜欢他。她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她颇为得意地说，能力，可是他有能力。她给我看各种证明，凭借它们可以得到哪些好处，她很开心，说：就得这样。现实是刘家的老太太，她从小被父母卖到妓院，后来也嫁了人，丈夫经常打她，她不能生孩子了，收养的一个已经成家，她和他们住在一起，在家里没人和她说话。她经常坐在院门口的樱花树下，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就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热衷于蜚短流长，恶毒的咒骂，她对人充满了怨恨，那窥视冰冷的眼神在灿烂樱花下依然让我心惊。
现实就是人本身，是所有的人，拥有可让一切荒谬变得合理可信的力量，你会觉得这样不对，到底哪出了问题。可你空有道理却是最没办法的一个，它自有规则，它不充许你偏离它的轨道，否则不知怎样，就会到了一种不堪的境地。有一些事情，让人不能接受和理解的，顾曼桢最后愿意嫁给祝鸿才，妙玉瓜洲渡口红颜屈从枯骨就是现实的自然而然。大观园里的美好的一切被尘世的运行轻轻压碎了，宝玉是否只能求取到功名才能暂时保住那里？ 年纪大一些的人通过生活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年轻人不能接受的，可这看似两条异面的直线在现实终有互相交汇的一刻，孩子们成为了和父母一样的人。我真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小时候参观过一个先烈教育展，我忘不了那个角落里木制的刑具，那都是用木头做的吗，真的是同样曾经散发着刨花清香的木头？顾城说，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我看到周围的人，每个人都没有杀人放火，可每个人也不是纯良无辜的，可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冤枉委屈。诚恳温良是这样的稀有，而这种品质却成了嘲笑和利用的对象。真挚的感情越来越少，利益成了最先考虑的东西。我走向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我知道了许多想忘记的事情，我分不清那是更麻木还是更坚强。但我知道仍然要在这里寻找幸福，只能在这里寻找到它。
我看到了自己。
顾城说，自然不是树林，自然是你的心——你心中的自然状态、你的语言的自然状态，你的感觉的自然状态。命运就是你的本性，你不可改变的选择，那个在你的血液里始终控制着你的东西。谢烨说，我知道了一点，自己这是件早就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地在我心中。一切远离自身的挣扎、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劳的。
有时屋子里异常安静，我刚要睡着却突然间被什么惊醒，再也没有睡意，那似乎是一种巨大的声音，我听见了它的脚步声，我在水底，它从水面流过，在不知觉中远去，永不复返，我要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我不想醒来时走向了一个面目皆非的所在。我永远在水底，挣扎着，却别无它法， 在不能平复的恐慌中它流逝了。一个个从我们身边掠过，周围的一切像布景一样急速变换。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自然而然，每一次挽回的努都带来新的错误。我的东西丢了，而且迷了路，我大声地叫喊也没有回音。我担心从另一个梦中惊醒时，人生已然走远，为时已晚。
原来，出生时，在我的基因里，基因在血液里，命运早已写好大纲，也许那是超出了一些想象和期待的，它早已伏线千里。它们早就有了暗示。有时我感觉像被一根线牵着，被一种情绪控制，密闭在一个玻璃瓶里，不由自主。这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清楚。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人的，这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事情。每个人都是独自运转的星系，这个世界在每个心中的投影是如此不同，像是清晨的雾气，有的在阳光里凝成了露水，流入厚土开出鲜花，有的过于柔弱，无法抵御外界消蚀侵扰，混了杂质，化为一层魔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障，每个人都要独自面对自己的魔障。当明白了这一切前因后果，之间的来龙去脉，这种必然性让我很震惊，一些未曾想到的小刺，有时竟然是它们引发了炎症。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了原初的位置，纠正了一些东西，安心于周围的一切。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顺应天命，一个人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修补一些东西，我看到了我的局限。
外面已经有点像夏天了，土地被阳光晒出了香气。这样的日光，应该做一些多么快乐和美好的事，本来也可如此，我曾如此琐屑不堪地挥掷，让它们变得灰暗和失望。印度有个故事，一人在荒郊遇到猛虎，他奔至一处悬崖，攀着一棵野藤，老虎仍在下面徘徊不去，更为惊恐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老鼠，开始啃咬藤蔓。在这性命攸关之时，忽然间，他发现手边崖壁上长着一枚鲜红的野果，摘下来放到嘴里——滋味真是太好了。生命是危机四伏局促慌乱的，但那些美妙的滋味是值得的。就如顾城所说，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一切自有它们的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一切并没有失去，所有的生活都没有失去……怕空，要抓住现在，这时才知道，那个空就是现在最安宁的地方。人不能损坏没有的东西，时间也不能，然而那个空却能幻化宇宙万物。这有点像佛法了。
顾城希望文字有这样的气息，使文字消失，人消失，生命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一树鲜花，在微风中摇着。而这人世还长，春光正美，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书里有一张83年结婚那天谢烨在居室小院内的照片。她侧身站着，穿着条纹的连衣裙。微微地笑，温柔恬静，头发盘起，耳边垂下淡淡发丝，戴着缀满绿叶的花环。她的脸温和平静，眼睛明亮美丽。确实是像那首诗写的那样，她没有见过阴云，眼睛是晴空的颜色。顾城描绘过：“她是真实的我，长大，生活，使周围灰暗的世界变得洁净。人永远在看，在想，总有忧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像在虚伪肮脏的海中飘了好久，终于看见了月亮一干净的海岸，我要到那去，要见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缠绕着，暗暗地计划着，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会消失……”。我喜欢书里顾城在岛上画的一幅画，一枝五个大叶片的树下，两个小人守着一盏灯席地而坐，灯焰大而亮，线条简单，静谧又温暖。
顾城说，每个人的童年都有对这个世界美丽的感觉，只是有的人慢慢遗忘了。他希望人们看到他的诗句，能把忘记的想起，把想起的忘记，能够看到自己。
我能够想起些什么呢？
顾城说起：“我很小的时候突然感到了死亡的空虚，人死了就要变成灰烬被涂在墙上，这是我五岁时的一个感觉，最重要的感觉就是我是要死的，我必死；我是真正的大吃一惊。这种无可奈何的宿命的恐惧感觉一直跟随着我，使我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可怕，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在长大，时钟在身体里走，白色的灰在生长，……我想我可以再活一天，死放在明天就不用害怕，我锯木头，拉石灰，说话，不用逃跑，也不用道歉，不怕钟在身体里走，死放在明天，明天钟就会停下。一切都不用害怕”。
我一直很会猜谜语，但有个谜语是我猜得最快的。那时我刚上学，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后来又给大家猜了几个谜语，其中有一个是：人们很怕它，却都在慢慢向它靠近，它是什么？我知道它，它是死亡。在老师刚读完谜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种感觉就开始存在了，总之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万事万物都有个终点，它是一声终止的口哨。如炸弹上的定时器，数字不断地变化，不停不息，一直在减少，在睡梦中，在笑声中，在发呆中，所有的事物，无一例外都有时限，我和它们会分离，只是不知道设定的时间。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慌乱，因为隐隐觉得这是无法阻止、毫无办法的事情。这种嗒嗒嗒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身后时隐时现，尾随着我，无法摆脱。滴嗒滴嗒，有个人划着船，一下一下，向前方，原地已远，前岸浓雾迷漫，看不清，滴嗒滴嗒。我在石子堆上晒太阳，它就像不期而至的阴云，我在河边摘野花，就像突然上涨的潮水，我在荒地中堆雪人，它就如丝丝的冷雾，消声弥漫，如不曾察觉的暮色，一转头已笼罩在天地之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固执地一个人想办法，而我的办法，也是放到明天，每次我都会对自己说，别想它，也许以后，以后就会有办法了。
顾城说，最早写诗是和自然的一个共鸣。使已经消散了的万物，使像枯叶一样飘落的自己，恢复生命。他说：“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的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春天最美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轻柔的对话，散发着轻轻的香气，散发着清凉的光明。你就是这对话的一部分，有一种秘密使你快乐——你是唯一听到的人”。
我明白这种清凉的光明。我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出生，长大。那个地方的叶子每年只绿三个月，也许正因为这样，那些日子绿得酣畅淋漓，闪着光，滴着水。我忘不了那里晴空蓝色的轰鸣声，夜里瀑布一样的星光，六月里野花点燃了整个山岗，漫山遍野的熊熊光芒，野草在山坡掀起的巨浪滔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些芳香。许多时候，风里熟悉的植物的气息让我突然间变得很快乐，只是一丝丝回忆里的香气和色泽刹那会让我感到轻盈美好，神清气爽。一种安宁、温暖和清新的愉快一瞬间渗透到四肢百脉，似乎我的一部分又在香气里获得了重生，又像褪去了一层厚重束缚的外壳。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冲动，想扔掉自己，像丢掉一件又脏又旧没了筋骨的衣服一样，重头开始过我的生命，一些重要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坚硬的石墙在我面前纷纷崩落，瞬间回到了从前，我不断地在追寻，这种生命中的安宁喜悦，我想要回到它之中，无时无刻。
我又以为忘了些什么呢？
顾城说着：我习惯了一个人向东方走，向东南方走，向西方走，我习惯了一个人随意走向任何方向。在城里就不能这样，城里的路是规定好的。城里有许多好东西，有食物、博物馆、书，有信息，可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我不习惯城市，我只有负载他们前进，希望尽快能走出去。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时代放猪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十岁时我回到了城市。在北京火车站等待转车，我睡着了。半夜时，风吹着窗外冰凉的雨水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着慢慢清晰的候车室巨大灰暗的棚顶，四周充斥着细碎吵杂的人声，陌生污浊的气味。人们跑着从我身边经过，灯光忽明忽暗。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过来，还是从那时起就进入了另一个奇怪的梦境。一层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我觉得渺小孤单，惶恐不安。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一种不真实不确定的感觉。那似乎是，眼睛上，手上，开始生了一层隔膜。旷野里是如此明净，我可以漫无边际地嬉戏玩耍，土地上有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小野花温柔地沉默着，狗尾草轻啄着我的手。城市的人很多，但他们就像我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人群像泥石流一样缓慢滑移，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面目，连光线都被吞噬了，好像暴雨将至的天空。我在人群中，不知该去哪里，他们每个人都有既定的方向，将我淹没，我只能徒劳地抓住他们衣角带来的风。城市很大，我置身其中经常不辨方向，茫然无措。它是梦里伫立在冬天暗影里未完工的一幢迷宫般的建筑，铁桶一样的造型，机械的链条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进着它的运转，四周弥漫着下雪前阴冷的雾气。我站在楼梯上，向上的楼梯纵横错搭，织成一个大网，向下的楼梯总是断裂成一半，深不见底。我跑上跑下，来来回回，在里面找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寻找一个能进去的房间。楼道里空旷阴暗，只有几个房间里亮着灯，门锁着，怎么也推不开。我终于走进一扇破败的门，房间里似乎被大水淹过，潮湿的霉迹布满墙壁，我走在斑驳空洞的地板上，来到窗前，下面是一片沟壑纵横干裂得布满巨大口子的土地，我看见了我自己，在那里追逐一片干枯的叶子。
顾城十三四岁时随父母下放到山东农村养猪，后来回到北京，在街道服务所当了五年木匠。那是城市社会的最下层，工友多是劳改释放犯和残疾人。顾城挖过阴沟，在公园搭过大型游艺玩具，晚上就铺层塑料布睡在草地上，还去首钢爬三十米高的烟囱清理烟囱口，漆锌皮厂的房顶，没有保险带，给炼钢炉刮锈上漆。顾城认为，一个人，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有一点是重要的，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他说，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有的时候，它就象小键子跳来跳去，在尘土中消失，可铃一响，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现实巨大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灯嗡嗡响着，使人变得迟钝，“生存，”老师举起手指说。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这道题非常奇怪，当人 们在生存的过程中寻求的时候，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而当人们在目的中寻求的时候，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丧的三个字，活下去。
现实是什么？我见到，现实是那个卖苹果的人。十几年前的寒冬的街角，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袖口里，对着墙那边笑。墙下的积雪混着冰泥，一个乞丐躺在那里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没有鞋，脚冻成了青黑色，肿得很大。他几次想站起来，都摔倒了，他躺在泥水里，大声哭喊着，也许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卖苹果的人觉得很有趣，边笑边念叨着，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现实是那个被人拿在手里晃着的香瓜，那个人坐在北京火车站里，他的旁边围着两个穿得又脏又破的小女孩，她们在那里要东西吃，她们争先跳着去抢那人手里的瓜，他像在逗两个猴子，让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现实是送粽子的李阿姨，她曾是我很熟悉和亲近的人，她没事就来聊天，她很喜欢我，给我织衣服，能将我随口说出喜欢的花第二天就送给我。可是在她调动工作后一切就发生了转变，她不再来了。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她看见我，把脸扭了过去，从我旁边走过，就像根本不认识我。现实是个姑娘，她曾是我的中学同学，秀气而沉默，我向她借过三毛淡绿封面的书。最近她刚刚结婚，她不怎么喜欢他。她说，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她颇为得意地说，能力，可是他有能力。她给我看各种证明，凭借它们可以得到哪些好处，她很开心，说：就得这样。现实是刘家的老太太，她从小被父母卖到妓院，后来也嫁了人，丈夫经常打她，她不能生孩子了，收养的一个已经成家，她和他们住在一起，在家里没人和她说话。她经常坐在院门口的樱花树下，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就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热衷于蜚短流长，恶毒的咒骂，她对人充满了怨恨，那窥视冰冷的眼神在灿烂樱花下依然让我心惊。
现实就是人本身，是所有的人，拥有可让一切荒谬变得合理可信的力量，你会觉得这样不对，到底哪出了问题。可你空有道理却是最没办法的一个，它自有规则，它不充许你偏离它的轨道，否则不知怎样，就会到了一种不堪的境地。有一些事情，让人不能接受和理解的，顾曼桢最后愿意嫁给祝鸿才，妙玉瓜洲渡口红颜屈从枯骨就是现实的自然而然。大观园里的美好的一切被尘世的运行轻轻压碎了，宝玉是否只能求取到功名才能暂时保住那里？ 年纪大一些的人通过生活得出的结论往往是年轻人不能接受的，可这看似两条异面的直线在现实终有互相交汇的一刻，孩子们成为了和父母一样的人。我真想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小时候参观过一个先烈教育展，我忘不了那个角落里木制的刑具，那都是用木头做的吗，真的是同样曾经散发着刨花清香的木头？顾城说，人太不一样，秉性最后显出来的时候，太残酷。我看到周围的人，每个人都没有杀人放火，可每个人也不是纯良无辜的，可每个人也都觉得自己冤枉委屈。诚恳温良是这样的稀有，而这种品质却成了嘲笑和利用的对象。真挚的感情越来越少，利益成了最先考虑的东西。我走向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我知道了许多想忘记的事情，我分不清那是更麻木还是更坚强。但我知道仍然要在这里寻找幸福，只能在这里寻找到它。
我看到了自己。
顾城说，自然不是树林，自然是你的心——你心中的自然状态、你的语言的自然状态，你的感觉的自然状态。命运就是你的本性，你不可改变的选择，那个在你的血液里始终控制着你的东西。谢烨说，我知道了一点，自己这是件早就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地在我心中。一切远离自身的挣扎、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劳的。
有时屋子里异常安静，我刚要睡着却突然间被什么惊醒，再也没有睡意，那似乎是一种巨大的声音，我听见了它的脚步声，我在水底，它从水面流过，在不知觉中远去，永不复返，我要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我不想醒来时走向了一个面目皆非的所在。我永远在水底，挣扎着，却别无它法， 在不能平复的恐慌中它流逝了。一个个从我们身边掠过，周围的一切像布景一样急速变换。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自然而然，每一次挽回的努都带来新的错误。我的东西丢了，而且迷了路，我大声地叫喊也没有回音。我担心从另一个梦中惊醒时，人生已然走远，为时已晚。
原来，出生时，在我的基因里，基因在血液里，命运早已写好大纲，也许那是超出了一些想象和期待的，它早已伏线千里。它们早就有了暗示。有时我感觉像被一根线牵着，被一种情绪控制，密闭在一个玻璃瓶里，不由自主。这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清楚。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人的，这是我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事情。每个人都是独自运转的星系，这个世界在每个心中的投影是如此不同，像是清晨的雾气，有的在阳光里凝成了露水，流入厚土开出鲜花，有的过于柔弱，无法抵御外界消蚀侵扰，混了杂质，化为一层魔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障，每个人都要独自面对自己的魔障。当明白了这一切前因后果，之间的来龙去脉，这种必然性让我很震惊，一些未曾想到的小刺，有时竟然是它们引发了炎症。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了原初的位置，纠正了一些东西，安心于周围的一切。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顺应天命，一个人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修补一些东西，我看到了我的局限。
外面已经有点像夏天了，土地被阳光晒出了香气。这样的日光，应该做一些多么快乐和美好的事，本来也可如此，我曾如此琐屑不堪地挥掷，让它们变得灰暗和失望。印度有个故事，一人在荒郊遇到猛虎，他奔至一处悬崖，攀着一棵野藤，老虎仍在下面徘徊不去，更为惊恐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老鼠，开始啃咬藤蔓。在这性命攸关之时，忽然间，他发现手边崖壁上长着一枚鲜红的野果，摘下来放到嘴里——滋味真是太好了。生命是危机四伏局促慌乱的，但那些美妙的滋味是值得的。就如顾城所说，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一切自有它们的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一切并没有失去，所有的生活都没有失去……怕空，要抓住现在，这时才知道，那个空就是现在最安宁的地方。人不能损坏没有的东西，时间也不能，然而那个空却能幻化宇宙万物。这有点像佛法了。
顾城希望文字有这样的气息，使文字消失，人消失，生命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一树鲜花，在微风中摇着。而这人世还长，春光正美，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