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不曾被打败
因为一位朋友介绍,我在大一的时候读过李修文的小说《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两部都很感动。后来文汇出版社出了笔会的书,其中一本叫做《每次醒来,你都不在》,其中就是以李修文一篇散文的名字命名的,再次是我在文汇报的笔会上读到李修文的散文《鞑靼荒漠》,这四篇作品都没有令我失望。 李修文的《鞑靼荒漠》最后三段,我当时抄到了笔记本上。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文艺青年,觉得自己也生活在无尽的沙漠中,期待遇到让自己“动起来”的激情。时隔多年,我仍然能体会自己看到这篇文章时产生的共鸣引起的激动。 “我突然感到一阵厌倦,那厌倦只针对我自身:如果我能哭,我就会哭着告诉莲生,其实,我也在漫无边际的鞑靼荒漠中,但是,当我想起荒草、京剧和往事,而你已开始张开了嘴巴,我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你,其实,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即使从荒漠逃到荒岛,我也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每日的写作,无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发呆与痴狂? 是啊,在我们眼前,或有一片荒漠,或有一座荒岛,我们的肉身与心魄只能任由其包裹与浮沉,即使借我们一双翅膀,我们也飞不进豌豆花的花蕾。我们到底能怎么办?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海德格尔说,人仅有一个世界是不够的;苏东坡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却营营;耶和华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唯有你,我的小弟兄,你说:“我想过了,我要动起来。” ——就是这样,即使在风雨如磐的后半夜,你也可能遭遇自己的定数:它是命定的闪电、歌唱和新芽,它是命定的小弟兄,小弟兄会对你说,我想过了,我要动起来。什么都不要管了,走上去,抱住他,哭出来,因为他是你鞑靼荒漠上的小弟兄。 ” ---------------------------------------------------------------------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想读Buzzati的《鞑靼荒漠》。虽然那种无尽荒漠的感觉早已被替换,但打开这本小说后,竟然不肯放下。 尽管我个人认为Buzzati是一位很伟大的小说家,但无论如何,比起卡夫卡来,Buzzati还是算“不咋地”,“Kafka is giant.”教我拉丁文的意大利老师说。 这本小说,从宏观上来说,像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接近结束的时候,甚至还出现了“对称”关系,身份和时间的重叠和映射,成为可以打动人的地方。孤独和虚伪的深入人心也会有切肤的感受。一个人的期望、众人的期望、一个人期望的毁灭、众人期望的毁灭、自我欺骗、自欺欺人、众人的欺骗、对自己虚伪、众人虚伪,随处都是交叉循环,当众人再一次怀抱期望去迎接一场战争的时候,男主人公已经行将就木了。时光在他身上流逝了,因此他选择了一场光荣的最艰难的死亡。 作者塑造这个形象是成功的,因为这个形象有普遍性,可以是任何人,如小说中守卫城堡中的任何下士、中尉、上尉、军官,裁缝、医生、哨兵,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在期盼着那场战争,但当所有的人开始否定信念的存在的时候,只有德罗戈没有放弃。他们说,“哪里会有什么战争啊?别再欺骗你自己了,我就这样耗费完我的青春吧,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完全可以申请调到别的地方去。”但心里却想的是,“我一定会遇到那场让我获得光荣和荣耀的战争的,显而易见。”德罗戈不说出来,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鞑靼人最后战争的部署,德罗戈看见了,但组织不让他散播谣言,并且每个人都互相欺骗说那只是谎言,德罗戈也是这样,但他已经耗费了三十年光阴。 他等了三十年,在鞑靼人大举进攻的最后荣誉即将到来的时候,都没有见到过鞑靼人的模样。他认为安古斯蒂纳的死是光荣的,他也认为他自己的选择是光荣的,小说到最后都没有提到德罗戈自杀的情景。只埋了一条伏线,是他腿上毯子上的军刀在闪光,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德罗戈打起精神,坐直上身,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子,向窗外再看上一眼,仅仅是短短的一眼,看一看他最后能够见到的不多的几颗星星。然后,在黑暗中,他轻轻地笑起来,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就这样作者描写了德罗戈的死,是安静的,满足的,和平的。 这是作者含蓄的地方,他对德罗戈的心理有真实的体会,作者布扎蒂曾经作为记者被派到沙漠去驻扎过,时间很长,也许他真的会孤独有深刻的真实的体会。这是一种豪迈的、宏伟的孤独。类似的小说并不多,其中主要角色没有女人,主要情节没有爱情,没有煽情的,我印象深的只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康拉德的《阴影线》。 他们都不曾被打败。选择光荣地死去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荣耀。对信念的坚持贯穿了这三部小说。长短并不是区别的标准。《阴影线》里那条阴影线是成长的阴影线,阳光照下来,经过建筑物的切割,会形成一道阴影线,线的一边是光,另一边是影。阴影线其实并不存在,不会在任何物体或地面留下痕迹,阳光不见的时候阴影线也就不见了,也许还会随着阳光移动,但一旦有光照耀下来,那条线是那样清晰地将世界切割开来,形成强烈的对比,却又那么不着痕迹。 《鞑靼荒漠》里也有类似这么一道大门。它也象征时间。 第六章末有一样一段话: “然而,刹那之间,几乎是本能地转向身后,蓦然看到,在我们身后,一扇大门突然关闭了,返回的道路被堵死了。于是就会感到,有些事已经改变,太阳好像不再是一动不动,而是在快速运动。咳,还没有来得及停下来看它一眼,它就已经落向地平线。我们会发现,浓云不再是停留在蓝色天际的一角,而是在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逃跑,这本来就是它们的特性;我们会发现,时间在飞快地流逝,大路有一天终将结束。” “在一个特定时刻,我们身后的沉重大门会关闭,并以闪电的速度快速闩牢,使人无法挽回。可是,就在这一时刻,乔瓦尼·德罗戈却睡着了,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梦中微笑着,像孩子那样面带微笑。”P46 到了最后一章,第三十章的末尾,德罗戈不得不以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面对自己的死亡,这让他觉得很遗憾; “可是,谁能知道,一旦过了那道黑门之后,他德罗戈是不是也有可能再恢复原来的样子,原来他说不上英俊,但很年轻,很精干。” 德罗戈当初来到这个城堡的时候,完全有机会离开。他可以放弃军人的身份,扭头便走。但是他留下了,度过了难熬的三十年,其实放弃了更多。他没有必要留下,却不得不留下,或许这真的是一种宿命,像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那个画家。 “亲爱的尼古拉耶维奇,我来到意大利两年了,无论的对我的工作还是生活,这两年都十分重要,昨夜我做了个恶梦,我要在老爷们的剧院演出歌剧,第一幕的场景是个放满雕塑的公园,由裸体男子摆好姿势扮雕塑,我也是其中一个。我知道如果动了就会受到惩罚,因为主人们都在看着我们,我感觉到脚下的大理石基座传来阵阵寒意,秋天的落叶落到我举起的手臂上,可我仍一动不动,直到我再也坚持不下去时,我醒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但是不回俄国我会死掉,如果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祖国,那些白桦林,童年时呼吸的空气。你的被遗弃的朋友致以诚挚问候,帕瓦所诺夫斯基上。”——塔可夫斯基《乡愁》 帕瓦所诺夫斯基说,如果不回俄国我就会死掉。然而比起帕瓦所诺夫斯基,德罗戈似乎还有另外的理由; “德罗戈想起他的城市,那是一幅模模糊糊的图像,雨中喧闹的街道,石膏雕像,潮湿的营房,凄凉的钟声,难看疲惫的面庞,漫长的下午,满是灰尘的天花板。 可是,这是却是山间的黑夜,城堡上空飞奔的阴云,像是神秘莫测的预兆。德罗戈似乎感到,北方,围墙外看不清的北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就在那里。”P67在第九章的末尾,德罗戈最终决定留了下来,并瞬间适应了所有的不适。 书里还写了一位军官的死亡。那段描写相当梦幻,相当精彩,军旅题材的小说却写出了梦幻的感觉。 “在城堡内的一个大厅里有一副很古老的画,画的是塞巴斯蒂亚诺亲王之死。这位亲王受了致命之伤,在密林深处,脊背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头低到另外一边,披风掉下来,披风的褶皱非常匀称。在这个人物身上看不到一点点身受重伤即将死亡的痛苦,看着他不能不吃惊,吃惊于画家的本领,画家能够将死者的全部高尚和极度的优雅完完全全地反映出来。”P136这位安古斯蒂纳就是这样牺牲的。 菲利莫雷上校也是一个精彩的典型。写到这里小说出现了小小的高潮,并未开始便已结束,正是一个等待落空的小象征。整个城堡开始沸腾了,因为看到了鞑靼边境上出现了人,纷纷以为战争要开始了,但上校接到这个报告,内心激动表面却因为害怕期望落空而按兵不动。他接到消息后洗了手绢,擦拭了眼镜片。 “他宁愿继续等待,绝对不动,就这样与命运对抗下去,直至真的落到自己头上。”P115 而主人公的心情,则可以用这一段文字表达; “此时他甚至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痛苦,好像命运的决定性时刻正在像我们靠近,但并没有触动到我们,它的隆隆响声就已经渐渐远去,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站在一大片干树叶旁,正在为错失这个可怕但莫大的机会而惋惜。”P89 每个人都在沙漠中,等待着一场真正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