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内洛普·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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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佩内洛普·蓝花
1995年,79岁的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Penelope Fitzgerald,1916-2000)完成了她最后一部小说《蓝花》。这是一部有着某种“令人迷惑的沉静”风格的传记小说。它以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蓝花诗人”诺瓦利斯(原名弗里德里希·冯·哈登伯格,1772-1801)的生平为蓝本,根据他本人的著作和其他历史文献资料写成的。
在小说开始之前,作者引用了本书主人公哈登伯格于其著作《断章和习作》中的一句话:“小说来自于历史的缺陷。”于是,在这之后,我们将看见作者在历史断点续存的这段模糊背景上,以其细致沉缓的手法,编织出一幅18世纪末德国萨克森地区最静谧深沉的蓝花之图。
与今天人们的生活非常不同,18世纪末期德国的乡村生活是极为俭朴而内省的。主人公弗里茨·冯·哈登伯格出生于一个经济状况式微但儿女众多的男爵家。正如常见而典型的,年过五旬的男爵十分严肃克俭。他在这个家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以其虔诚的宗教之心,将他的孩子们不断引向最庄重质朴而内敛的精神世界。他是如此的保守刻板,以至于面对那个正被法国大革命的激情所颠覆转折的外部世界时,他也只是将其当成了一张可以随时拒之门外的报纸而已。
至于男爵夫人,她从未清晰过。甚至不如她那个不受欢迎的古怪兄弟。
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弗里茨就是成长于这样一个极为守旧而严苛的宗教家庭。除了早夭的孩子,他有一个帮助母亲持家、说话直率的妹妹西多妮;一个性格随和的弟弟卡尔;另一个颇有音乐天赋的弟弟安东;美得像天使一样有着一头金发的小弟弟伯恩哈特;以及又矮又胖、但却关系紧密的大弟弟伊拉斯谟。
不过,像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在外求学的弗里茨本能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所赋予的激情。于1790年前往耶拿读书的他,并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学习神学、法律和地方章程,而是选择了历史以及哲学。他追随费希特,听其讲授哲学,与其一道反驳康德,放任自由地想象整个世界;参加各式聚会,在各个抽烟或者不抽烟的酒馆间徘徊,直到酩酊大醉;他与伟大的歌德来往;他也追随他的历史老师席勒,与其他学生一起照顾其的病情,并因此结识了批评家、浪漫派作家施莱格尔,后者则对他赞赏有加;他还认识了医生施塔克教授及其学生迪特马勒(小说中唯一虚构的人物)。但是,一年后,在父亲的经济封锁下,弗里茨还是不得不按照父亲的意思去莱比锡和维腾贝格用了3年时间学完了化学、神学和法律。然后,进入盐务局董事会作了实习书记员。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软弱、错误、冲动、争取功名、回击倾轧、拙劣、日常生活的小资状态、年轻、绝望”——等等词汇。
在成为实习书记员期间,他被父亲安排住在坦施泰特的尤斯特家中。22岁的弗里茨,在那里遇见了尤斯特27岁的外甥女卡罗琳。在矿物、地质、数学和物理之外,他更喜欢学习诗歌、戏剧和民间故事。他热忱地将卡罗琳视为朋友,认为他们之间有着珍贵的友谊。他对着她大声地朗读他写的诗作,而她则帮助他誊抄他所有的作品。她深深暗恋着他,虽然她并不能理解他的诗以及他那个关于“蓝花”的故事。
年末的时候,他跟随尤斯特来到其旧友罗肯提恩的家中,并在那里遇见了小女孩苏菲。弗里茨在那里经历了人生最重要的15分钟。在那个15分钟里,他爱上了年仅12岁的苏菲。这对卡罗琳是很大的打击,她怀念着他送给她的诗句:“…心永远不曾发出无奈的感叹!”心中想着“他是她不存在的崇拜者,没有爱上的热恋者…”
最有趣的,是他对小女孩苏菲的爱。他曾对卡罗琳说那是她所不懂的“欲望的本质”;而另一方面,虽然他与苏菲的交谈一直不在同一个声部上,但他却依然将她称为他“精神的向导”,他的“哲学”。于是,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欲望”的定义显然也并非是单纯身体上的。身处18世纪末期的弗里茨对于知识的理解并非是完全符合现代理性的标准,而是以一种明显的宗教式热忱来学习它们的。他可以用圣特蕾莎般迷狂地语调高喊:“……人类的所有知识都是一体的。数学是连接所有知识的原则,……”他也相信苏格兰植物学家罗伯特·布朗的理论,认为“必须通过一系列的刺激如喝酒或抽鸦片来保持本质的一贯平衡”。这个生活在18世纪末期的年轻人的思想世界是还未分化清晰的、依旧朦胧的世界。真理依然紧紧地包裹在这朦胧的画卷之中,尚未展露其自身。于是,小女孩苏菲恰好成为了这一切最适合的象征。她还那么小,只是一个孩子,甚至还保持着对成年人世界的儿童式的冷漠。一位被邀请的画家甚至不能够画下她,因为他对于不能与之形成交流而感到困惑,她是一个还没有“问题”的人。而同时,在弗里茨的情人之眼中,却还存在这样一种误读,他以为在她身上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拉斐尔”。终于,她就这样契合了他所有的世界。她是清晰而富于古典理性的;同时,她又是朦胧遥远而不可理解的。她是令人欣喜的,同时又是使人困惑的世界之谜。弗里茨可以同时从这两个方面不断地想象她,并用自己的想象不断填充、定义她。而她也因此越来越真切地成为他精神世界所有的隐喻和象征。
弗里茨的大弟弟伊拉斯谟最初因为她的年幼而反对他爱她,认为那是不可理喻的。可当他接近她之后,却也一样的爱上了她,或者说也爱上了他自己的精神追求与迷惘。正如在书中歌德所说的:“……我们喜欢一个年轻姑娘不是喜欢她的理解力。我们喜欢她的美貌,她的天真,她对我们的信任,她的气质和魅力,上帝知道,但我们不是因为理解力而喜欢她……”。而最终,那个被男人所爱着的女性会成为一个温驯的空格,任由其想象并建构她的美貌和天真,任由其填写与定义,直至成为男爵夫人一样隐没在她所顺从的男人身后的那个模糊影子,一朵他生命中所追求所想象的精神上的“蓝花”之躯。
于是,当苏菲经历了医生施塔克教授以及另一位乡村医生一系列依靠“相信”而展开的(代宗教式的)医学治疗后,不可避免地进入病危之际,就连一贯古板苛刻的男爵本人也被感动了。这是一朵经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和磨炼的精神之花!在激动之余,他甚至试图把早已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土地)赠与她。因为,她在那个时候也同样成为了他的精神象征。
她当然是死了,以一种类似“殉道”的方式。她当然也一直活在爱她的男人心中,并且以一枚刻着“苏菲是我精神的向导”字样的戒指为证。同时,她也将一直活在弗里茨的长篇小说《亨利希·冯·奥弗特丁》中,小说“以神秘的‘蓝花’作为浪漫主义的憧憬和象征。”
然而,她毕竟是离开他了,在她终于长到15岁生日之后的第2天。一年后,26岁的弗里茨与一位数学教授、议员的22岁的女儿结了婚。他在写给施莱格尔的信中说:“有一种有趣的生涯在等待着我,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在那个年代死亡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在他的兄弟姐妹前后因病离世之后,弗里茨也在29岁因病去世。可以相信,直到去世之际,他的脑海中也将一直留存着这样一幅画面:“暮色中的魏森费尔斯教堂的墓地上,有一个还没有长大成人的男孩站在一片没有开挖的绿地上,低头默思…”。在他离开人世一年之后,34岁的卡罗琳终于嫁给了她不爱的堂兄。
至此,佩内洛普缓缓地展开了她所勾勒的18世纪德国乡村生活画卷的全部内容。一朵一朵幽兰的生命之花淡淡地凋零,它们掉下来,经过地面,落入潜藏在地底的生命暗河之中。悄无声息地,化作河流中的一捧水,融入消失在其中。只有那个唯一的虚构人物迪特马勒将带着他那亟需祛魅的医学知识和年轻的野心前往英国——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的日不落帝国。
而我们身在早已成为老牌帝国的英国伦敦的佩内洛普也将放下她的手中之笔,将她的心声融入沉默的最后岁月。当太阳落山之后,又有一朵散发出幽微清香的蓝花将会低下头,向着地底的暗河轻轻飘落。
在一个更新的超级大国,人们将她的这部书入选至了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