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更坏”
读者对于这次出版的鹤西译《鲁拜集》产生质疑，感谢有读者指出。按照惯例，先刊登读者的评论：
浙江财院英语讲师绍斌（作者ID：seesky），发表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论坛上
【感想】别假借经典的名义哗众取宠—评鹤西选译的《鲁拜集》
初闻程侃声先生译鲁拜，是在陈四益先生的《关于中译〈鲁拜集〉的补记》一文中，陈四益认为程译“如出水芙蓉，清丽流畅，楚楚动人”，并说能把鲁拜“译得如此精致，如此动人，实在不凡”，他在文中引了5首作为验证，分别是菲译第四版的第16、28、66以及whinfield译本的两首。当时对程先生也非常敬佩，他是水稻专家，一生又颇多不幸，而且死后译稿也不曾发表，令人扼腕叹息。我2004年接触郭沫若译本，对《鲁拜集》可谓是一往情深，只要涉及到《鲁拜集》的资料，一般都照单全收。鲁拜集的汉译可谓是“译彩纷呈”，他们中有诗人、学者、译家，还有革命家（张采真）、外交家（邢秉顺）、历史学家（孙毓棠），甚至是物理学家（黄克孙），还有这个水稻专家（程侃声）。正如黄杲炘（1999：201）所说的：“无论是欧玛尔•哈亚姆的原作，还是菲氏的英译，更像是璀璨的钻石，而每一个译者就像是工匠，各自在这钻石上打磨出一个有特定角度的反射面。译者越多，这样的反射面就越多，钻石也就更光华四射。这些反射面还有折射作用，能够折射出一些文学和非文学现象，折射出诗歌翻译在我国的发展历程”。可惜程侃声的反射面一直未能读到，深以为憾。
一直到2010年5月里在网上突然看到鹤西译本的出版，细察之下，原来鹤西就是程侃声先生。于是到网上购书，虽然价格不菲（是我买到的汉语鲁拜集子最贵的，80元），但仍然毫不犹豫下单。书的封面硬皮，似有烫金之感，装帧漂亮，封面有一套封，上书：“光明磊落的文字 六十载精心锤炼的执著”。底下是“鹤西译”三个大字，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精良，符合现代的一切商品的包装。但是当我细细读完全书过后，隐隐的心情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失望。这又是符合现代很多商品的内涵的。精美的包装底下，华丽的广告背后是苍白，是乏力。
一、苍白的译文
首先是程侃声的译诗。广告里声称是“60年的精心锤炼”，出版后记评论说“程先生拿出来的译文，都是声音韵律与内容表达上自己满意的”，而网上的广告则更进一步：“鹤西先生的译稿译者用数十年功力完成的，语言优美流畅，文辞清新，与此前十个译本迥然不同”（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c49aa60100gl52.html）。
果真如此？要说明的是鹤西的《鲁拜集》转译菲译的充其量只有31首，转译的whinfield的倒有44首，后者值不值得转译还是存疑的。郭沫若就曾说过：“‘鲁拜集’的英译，在费慈吉拉德之后，还有文费尔德（E．H．Whinfield）、朵耳（N．H．Dole）、培恩（J．Payne）等人的译本，对于原文较为忠实，但作为诗来说，远远不及费慈吉拉德的译文。” 曾任美国驻英大使约翰•海伊（John Hay）在1897年的欧玛尔•海亚姆俱乐部的讲演中则说：“那些迷人的诗行美轮美奂，完美无瑕，那里头的哲学深刻，生命的知识丰富，勇气是那么无畏，直面终极的生死问题。读者的好奇心被点燃，很多对东方文学一无所知的人，如我辈，都想去探索，去发现。我常常想，在11世纪，在遥远的霍拉桑，真有这么一位文学巨人活着？后来我读到《鲁拜集》的一个“忠实”的译本，我才明白，菲氏译诗的最显著特点之一恰恰是对原作的忠实。简而言之，海亚姆是菲茨杰拉德的前身，菲茨杰拉德是海亚姆的投胎转世。”菲茨杰拉德之后，《鲁拜集》的英译本不下数十种，但从没有哪本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真神只有一个，那就是菲茨杰拉德。所以其余的译本需不需要译，这是个问题。如果不都是菲译，那么在封面不妨说说清楚，不要含含糊糊的写着：“菲茨杰拉德第五版，鹤西选译”。否则岂不有误导之嫌？因为读鲁拜集的人都知道，我们不仅在读海亚姆，也在读菲茨杰拉德！
译本的质量是不是与前十个译本迥然不同呢？我们的探讨不妨放在菲译30首上，因为whinfield的诗别人没译过，无法相比。先看第一首，即菲译7，程译如下：
来，满上一杯，就着春天的骄阳，
抛掉你悔恨的冬裳。
时间这鸟儿不会飞得太远，
而它啊已开始展翅飞翔。
相比较其它译本，比如郭译：
来呀，请来浮此一觞，
在春阳之中脱去忏悔的冬裳：
“时鸟”是飞不多时的——
鸟已在振翮翱翔。
飞白的译本是：
快斟满此杯，把你后悔的冬衣
扔进春之火中烧毁：
时光之鸟飞的路多么短哪，
而且你看！它正在振翅疾飞。
你说程译本能说和以前的译本迥然不同吗？要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程译本远远没有郭译本和飞白译本的速度和力度，反映了其译诗背后缺乏的激情。再看其它译本的后两句：
时光之鸟只能飞短短的距离——
现在，这只鸟已经在振翅扑翼。（黄杲炘译本）
时间之鸟飞还未远，
春禽正凌风展翼。（邓均吾）
此外文言的译法也是多姿多彩，比如吴宓的译本：
由来时逝如飞鸟，
振翼凌空不可留。
李霁野的译本：
记取时鸟飞程短，
时鸟此际已翱翔。
谁长谁短，不难判断。
我们再来看第二首，即菲译鲁拜第8首，该首是诗中的精华，特别是后两句：The Wine of Life keeps oozing drop by drop, The Leaves of Life keep falling one by one.堪称经典。它极为工整，本来是可以翻译为中文的对偶句，因为对仗向来是中文之长。可是在程的笔下，成了：
生命的酒在一滴滴地流淌，
生命之树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凋落飞纷。
第二行凭空比第一行多出5个字来，别说读了，看着都挺别扭的。我们不妨再看看其余的版本，郭译本：
生命的酒浆滴滴地浸漏不已，
生命的绿叶叶叶地飘堕不停。
施颖洲的译本：
生命之酒不断涓涓渗注，
生命之叶不断一一飘沦。
黄克孙的译本是“酒泉岁月涓涓尽，枫树生涯叶叶飘!”李霁野的译本是“生命琼浆涓滴逝，人生绿叶渐飘零。”邓均吾译为：“生命之酒一滴滴在渗出，生命之叶一片片在飘零”。
再随便看一首吧，比如第40页的，即菲译63首，程译如下：
啊，对地狱的恐惧，对天堂的希望！
至少一件事还是真的——此生生在飞翔；
只有这件事是真的，其他都是说谎；
曾经开放过的花儿已永远凋亡。
比较1922年出版的郭译：
啊，地狱之威胁，天堂之希望！
只有一事是真——便是生之飞丧；
只有此事是真，余皆是伪；
花开一次之后永远凋亡。
我们发现这两个版本是如此的“迥然相同”，只要是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远逊于原译的地方，只要是添加的地方就是累赘的地方！这样的译诗能称得上“完美”？这样的译诗称得上“精致”，是“六十年的锤炼”还是“六十年的延展”？说句难听的，他就不怕郭老和他打口水仗，就像他当年和周樟寿一样？
这绝不是孤例，比如第16页的诗和郭译28首，第18页和26页的诗则远逊于黄杲炘的译本，第32页的诗则远逊于李霁野的译本。爱好鲁拜、爱好诗歌的明眼人不难看出。而这些都在告诉我们一些译诗的基本道理：后来者未必居上，时间长不等于高质量。
二是不够专业的注释者
鲁拜集的选译本是难以“管中窥豹”的，因为是菲茨杰拉德创造性地把那些原本不连贯的、孤立的四行诗编织成一个始于苏丹塔楼上的晨曦，终于波斯草地上的月光的生命历程，加入自己的天才，使之浑然一体。从菲译中选出30首以窥全貌，无疑是“以偏概全”，特别是全诗中最能体现海亚姆哲学的“酒罐对话篇”，程根本未译。而朱湘只译了15首鲁拜，却偏偏选择了这一段，由此可见诗人眼光之炬！从这个角度而言，程先生说“这七十多首，已经足够概括奥玛诗的内容和风格，而不在乎其多少。”这句话可以说是有问题的。这七十多首诗根本无法概括奥玛的内容和风格。
该鲁拜集的失败还有一半得“归功于”注释和编辑者（似乎同为一人）的自以为是。这位注释者据扉页说明叫“刘乐园”，但是在译者出版后记中则写做：Lewis Eden，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又据广告说：“刘乐园，北京大学教师，曾修订王力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化常识》，颇受读者欢迎。”又说他“这一次由熟悉英文、法文和中古波斯文（巴列维语）的刘乐园先生对于常人不能解的英文语句做了全新的注释约四十余处，旁征博引，均为前人所未发。有的诗句的考证和解读，就是英美两国的《鲁拜集》研究者也没有认识到的。”北大有名教授，如中文的陈平原君，有研究《鲁拜集》孜孜不倦的学者，如张鸿年、张晖还有年轻学者穆宏燕，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纵观全书，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这位“乐园同志”绝非鲁拜集研究专家。你不能指望北大的学者什么都懂啊，王力也没有写过一篇关于鲁拜集的文章，更别说给王力的书修订的“北大教师”了！
理由是充分的。看他在《出版后记》里写的“近百年来无论是英美国家常见的英文注释本还是中国或日本的诸多译本的理解都存在很多问题”，他这“近百年来”就很不靠谱，事实上，《鲁拜集》早在1869年就引起了美国人的评论，在19世纪最后十年更是注家蜂起，到1892年伦敦海亚姆俱乐部成立，1900年美国成立了海亚姆俱乐部。海亚姆狂热的风起云涌集中在1890-1910，不知道乐园同志为何说是“近百年”。至于其广告里的时间更是离谱，“在两个世纪以前，英国作家爱德华•菲茨吉拉德用一生的时间把这部原本是波斯文的诗作翻译成英文”。我们知道去年是菲茨杰拉德诞辰200周年，他翻译鲁拜集大体上是1856年后，第一版出版于1859年。不知道广告商说“两个世纪前”根据何来？
出版后记里说到“钱钟书先生早年也曾译过《鲁拜集》，不过译稿没有公布”。这种孟浪的话大概只有“北大教师”才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钱钟书有没有译过《鲁拜》不难考证，只要把他的著作翻个遍，或者问问杨绛先生，除了第12首外，他有没有翻译过鲁拜？说话要拿出证据来。
我们再来看一句自以为是的“乐园断语”，他说“khayyam用一生时间写出来的诗集，fitzgerald用一生时间译了五遍的诗集，讲的到底是什么，大家对照英文原文，相信一眼就能看出来。”事实上是，对照着菲译英文，大家绝对看不到一个真实的海亚姆，菲茨杰拉德给友人的信里这么写道：“我眼下为了好玩翻译鲁拜，不仅是不忠实，简直可以说是毫无方向的，无论是其形式还是词句。不过把海亚姆的抄本弄成一个艺术体，对我而言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之后又写道：“我随心所欲地译这些波斯人的东西，乐在其中。他们（在我看来）不是令译者却步的大诗人，而且也确实需要用艺术加工一番。”他给考威尔的信里谈到《鲁拜集》说：我的译诗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不论是形式，还是一些内容细节，我完全不照字面去翻译，很多首是把许多诗捣碎后又揉在一起。据英国东方学者艾伦的校勘，菲氏译作第四版101首中有49首是意译，有44首是两首以上的原诗诗意的综合，其余8首，或自法译本转译，或译自其它诗人，或是菲氏自己的创作。他甚至认为，简而言之：英语读者熟悉的“海亚姆的鲁拜集”是菲氏研究波斯语和波斯文学的经历的表现。
比如我们熟悉的菲译第3首：
And, as the Cock crew, those who stood before
The Tavern shouted, " Open then the Door !
You know how little while we have to stay,
And, once departed, may return no more."
（这时公鸡已在啼晓；酒店的门外，
等着的人们喊道：“快把门打开！
你知道，我们的逗留多么短暂——
而一旦离去，就永远不得回来。”）
其实海亚姆诗里并没有，而是来自哈菲兹的诗。
《哈》诗中有一首如下：
The morning dawns and the cloud has woven a canopy,
The morning draught, my friends, the morning draught ! . . .
It is strange that at such a season
They shut up the wine-tavern ! oh, hasten !
Have they still shut up the door of the tavern ?
Open, oh thou Keeper of the Gates !
（黎明和云朵织起了一个天幕，
清晨来了，朋友啊，清晨
多奇怪啊，在这么个时节
酒店的门还紧闭，啊，赶快！
他们仍紧闭店门？
打开，快，你们这些看门人！）
两首诗的交叉之处是非常明显的，而在波德林本和加尔各答本中（菲译的原本），我们找不到“大门紧闭的酒店”这一意象。这充分说明，菲译第3首来自哈菲兹。海亚姆讲的是什么？照着英文根本看不出。海亚姆四行诗真伪难辨，这一点早在30年前王家瑛就做了考证，当然西方的考证更加细致，不知乐园同志有没有仔细读过？
注释者最不可容忍的是对其它译本肆意批评。比如他批评黄克孙的翻译“有一种五或七言打油诗体的译本，自以为得计说是‘遗貌取神’，其实完全不着四六，彻底丧失了《鲁拜集》集中伊壁鸠鲁主义哲学”，这种批评我们看不到真诚，看不到严谨。黄克孙的译本“遗貌取神”并非自夸，而是淡江大学宋美璍教授评论的。钱钟书先生（注释者不是很崇拜吗？）看了，对黄译颇为夸奖：“黄先生译诗雅贴比美Fitzgerald原译。Fitzgerald书札中论译事屡云‘宁为活麻雀，不做死鹰’(better a live sparrow than a dead eagle)，况活鹰乎？”钱钟书认为黄的译本把原作译活了，没有辱没菲茨杰拉德。哈佛大学教授杨联升也题诗云：“我爱黄君寄托深，能翻旧调出新音。诗肠九转通今古，四海东西一样心。”李奭学认为：黄克孙像译过拜伦的苏曼殊，早就可以列入国史的文苑，《鲁拜集》更可登堂入室进入文学史，也就是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余杰（碰巧也是北大的）在其书的序言中写道：黄克孙先生译《鲁拜集》，字字含香。其中有一首小诗意境空旷寥远，我时时吟诵。诗云：“绿酒朱唇空过眼，微尘原自化微尘。今朝我即明朝我，昨日身犹此日身”。黄译鲁拜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我们不妨再细读一遍：
一箪疏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
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
我想看看程先生这首诗是怎么译的，呵呵，结果根本没译。而黄译此诗的时候，年方二十四。我们再读一首黄克孙先生自己写的诗：
长空万里碧无瑕，轻度孤云薄似纱。
想是蓬莱羽仙驾，乘风飘到玉皇家。
黄写这首诗的时候是1942年，那一年他14岁。乐园同志啊，你十四岁的时候都在干点什么事情呢？
再说乐园同志嘲笑的另一位译家柏丽的译本：“更有佞人将鲁拜集读作阶级仇恨的标语，或者奔腾浩瀚的阶级愤怒。这两种译本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更坏’的典型标本。”不知他随意把一位女学者称为“佞人”的根据何在？柏丽的译文虽然谈不上完美，但是难道没有可取之处？比如她的第20首。
轻倚还魂嫩草丛，
青青河畔郁葱葱。
不知何处芳根出，
岂自明眸皓齿中？
这难道是俗笔能够译出？仔细读过柏丽的《怒湃译草》就知道柏丽先生对鲁拜集所下的功夫不知比这位乐园先生多多少、深多少。后生小子啊，你就不能多读点书再把你的字变成铅字啊？你“北大教师”就可以乱说话，就你这个学风就好意思到国外去教“汉学”啊？
关于这位乐园先生的注释中的问题，我就懒得一一去查了。我大体看了几条，比如第27条，讲陶土由人变来，所以水经陶罐就变苦了。他的注释说“波斯古代诗歌里讲到”，你是做注释的，你得告诉我们是古代哪个诗歌里讲到，还是我来给你上一课吧，是阿塔尔《鸟儿大会》。接下来28条，洒洒洋洋几千字讲cypress，把自己搞的像植物专家一样。唯独没有提到“The Cypress is graceful, but thy shape is more graceful than the cypress.”这个比喻来源于菲茨杰拉德阅读的一本波斯语入门书，是菲氏自己把这个比喻放进诗歌里来的，而不是海亚姆。29条谈到“khayyam出生于一个制毯匠家庭”，这一点据伊朗学者考证认为，海亚姆的远祖来自阿拉伯部落。他的姓“海亚姆”（al-khayyami）意思是“帐篷制造者”，不是一个常见的波斯姓，在阿拉伯人当中却很常见。不过这个姓并不意味着其父母是制造帐篷的，就像英美人姓“史密斯”的，却并非铁匠一样。“海亚姆”不过是该部落姓，而不是其父姓。而且根据11世纪内沙浦尔的经济发展来看，一个人靠制作帐篷恐怕生活难以为继，更没人会让自己的孩子来从事这一行。当时的霍拉桑是波斯最富有、最发达的省份，具有高度的文明，人们不住在帐篷里，而是住在砖石结构的东方样式的房子里。制作帐篷是无法为生的，更别提把孩子送给当时最有名望的人那里去接受教育，让孩子去结交家庭地位较高的朋友。就算是“tentmaker”是他的姓，tentmaker也绝不是“毯子制造者”。Tent的“毯子”的意思，从何而来，还请乐园同志介绍一下。
连在一起的三处注释都有问题，这种概率跟“经济适用房摇出‘六连号’”有的一比了。至此，我想已经够了，结论就是：精美的包装下，我的无辜被骗的80元。又或者一个没有结论的命题：对于一个作者或者译者来说，作品出版难道一定是一件幸事吗？
浙江财院英语讲师绍斌（作者ID：seesky），发表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论坛上
【感想】别假借经典的名义哗众取宠—评鹤西选译的《鲁拜集》
初闻程侃声先生译鲁拜，是在陈四益先生的《关于中译〈鲁拜集〉的补记》一文中，陈四益认为程译“如出水芙蓉，清丽流畅，楚楚动人”，并说能把鲁拜“译得如此精致，如此动人，实在不凡”，他在文中引了5首作为验证，分别是菲译第四版的第16、28、66以及whinfield译本的两首。当时对程先生也非常敬佩，他是水稻专家，一生又颇多不幸，而且死后译稿也不曾发表，令人扼腕叹息。我2004年接触郭沫若译本，对《鲁拜集》可谓是一往情深，只要涉及到《鲁拜集》的资料，一般都照单全收。鲁拜集的汉译可谓是“译彩纷呈”，他们中有诗人、学者、译家，还有革命家（张采真）、外交家（邢秉顺）、历史学家（孙毓棠），甚至是物理学家（黄克孙），还有这个水稻专家（程侃声）。正如黄杲炘（1999：201）所说的：“无论是欧玛尔•哈亚姆的原作，还是菲氏的英译，更像是璀璨的钻石，而每一个译者就像是工匠，各自在这钻石上打磨出一个有特定角度的反射面。译者越多，这样的反射面就越多，钻石也就更光华四射。这些反射面还有折射作用，能够折射出一些文学和非文学现象，折射出诗歌翻译在我国的发展历程”。可惜程侃声的反射面一直未能读到，深以为憾。
一直到2010年5月里在网上突然看到鹤西译本的出版，细察之下，原来鹤西就是程侃声先生。于是到网上购书，虽然价格不菲（是我买到的汉语鲁拜集子最贵的，80元），但仍然毫不犹豫下单。书的封面硬皮，似有烫金之感，装帧漂亮，封面有一套封，上书：“光明磊落的文字 六十载精心锤炼的执著”。底下是“鹤西译”三个大字，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精良，符合现代的一切商品的包装。但是当我细细读完全书过后，隐隐的心情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失望。这又是符合现代很多商品的内涵的。精美的包装底下，华丽的广告背后是苍白，是乏力。
一、苍白的译文
首先是程侃声的译诗。广告里声称是“60年的精心锤炼”，出版后记评论说“程先生拿出来的译文，都是声音韵律与内容表达上自己满意的”，而网上的广告则更进一步：“鹤西先生的译稿译者用数十年功力完成的，语言优美流畅，文辞清新，与此前十个译本迥然不同”（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c49aa60100gl52.html）。
果真如此？要说明的是鹤西的《鲁拜集》转译菲译的充其量只有31首，转译的whinfield的倒有44首，后者值不值得转译还是存疑的。郭沫若就曾说过：“‘鲁拜集’的英译，在费慈吉拉德之后，还有文费尔德（E．H．Whinfield）、朵耳（N．H．Dole）、培恩（J．Payne）等人的译本，对于原文较为忠实，但作为诗来说，远远不及费慈吉拉德的译文。” 曾任美国驻英大使约翰•海伊（John Hay）在1897年的欧玛尔•海亚姆俱乐部的讲演中则说：“那些迷人的诗行美轮美奂，完美无瑕，那里头的哲学深刻，生命的知识丰富，勇气是那么无畏，直面终极的生死问题。读者的好奇心被点燃，很多对东方文学一无所知的人，如我辈，都想去探索，去发现。我常常想，在11世纪，在遥远的霍拉桑，真有这么一位文学巨人活着？后来我读到《鲁拜集》的一个“忠实”的译本，我才明白，菲氏译诗的最显著特点之一恰恰是对原作的忠实。简而言之，海亚姆是菲茨杰拉德的前身，菲茨杰拉德是海亚姆的投胎转世。”菲茨杰拉德之后，《鲁拜集》的英译本不下数十种，但从没有哪本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真神只有一个，那就是菲茨杰拉德。所以其余的译本需不需要译，这是个问题。如果不都是菲译，那么在封面不妨说说清楚，不要含含糊糊的写着：“菲茨杰拉德第五版，鹤西选译”。否则岂不有误导之嫌？因为读鲁拜集的人都知道，我们不仅在读海亚姆，也在读菲茨杰拉德！
译本的质量是不是与前十个译本迥然不同呢？我们的探讨不妨放在菲译30首上，因为whinfield的诗别人没译过，无法相比。先看第一首，即菲译7，程译如下：
来，满上一杯，就着春天的骄阳，
抛掉你悔恨的冬裳。
时间这鸟儿不会飞得太远，
而它啊已开始展翅飞翔。
相比较其它译本，比如郭译：
来呀，请来浮此一觞，
在春阳之中脱去忏悔的冬裳：
“时鸟”是飞不多时的——
鸟已在振翮翱翔。
飞白的译本是：
快斟满此杯，把你后悔的冬衣
扔进春之火中烧毁：
时光之鸟飞的路多么短哪，
而且你看！它正在振翅疾飞。
你说程译本能说和以前的译本迥然不同吗？要说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程译本远远没有郭译本和飞白译本的速度和力度，反映了其译诗背后缺乏的激情。再看其它译本的后两句：
时光之鸟只能飞短短的距离——
现在，这只鸟已经在振翅扑翼。（黄杲炘译本）
时间之鸟飞还未远，
春禽正凌风展翼。（邓均吾）
此外文言的译法也是多姿多彩，比如吴宓的译本：
由来时逝如飞鸟，
振翼凌空不可留。
李霁野的译本：
记取时鸟飞程短，
时鸟此际已翱翔。
谁长谁短，不难判断。
我们再来看第二首，即菲译鲁拜第8首，该首是诗中的精华，特别是后两句：The Wine of Life keeps oozing drop by drop, The Leaves of Life keep falling one by one.堪称经典。它极为工整，本来是可以翻译为中文的对偶句，因为对仗向来是中文之长。可是在程的笔下，成了：
生命的酒在一滴滴地流淌，
生命之树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凋落飞纷。
第二行凭空比第一行多出5个字来，别说读了，看着都挺别扭的。我们不妨再看看其余的版本，郭译本：
生命的酒浆滴滴地浸漏不已，
生命的绿叶叶叶地飘堕不停。
施颖洲的译本：
生命之酒不断涓涓渗注，
生命之叶不断一一飘沦。
黄克孙的译本是“酒泉岁月涓涓尽，枫树生涯叶叶飘!”李霁野的译本是“生命琼浆涓滴逝，人生绿叶渐飘零。”邓均吾译为：“生命之酒一滴滴在渗出，生命之叶一片片在飘零”。
再随便看一首吧，比如第40页的，即菲译63首，程译如下：
啊，对地狱的恐惧，对天堂的希望！
至少一件事还是真的——此生生在飞翔；
只有这件事是真的，其他都是说谎；
曾经开放过的花儿已永远凋亡。
比较1922年出版的郭译：
啊，地狱之威胁，天堂之希望！
只有一事是真——便是生之飞丧；
只有此事是真，余皆是伪；
花开一次之后永远凋亡。
我们发现这两个版本是如此的“迥然相同”，只要是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远逊于原译的地方，只要是添加的地方就是累赘的地方！这样的译诗能称得上“完美”？这样的译诗称得上“精致”，是“六十年的锤炼”还是“六十年的延展”？说句难听的，他就不怕郭老和他打口水仗，就像他当年和周樟寿一样？
这绝不是孤例，比如第16页的诗和郭译28首，第18页和26页的诗则远逊于黄杲炘的译本，第32页的诗则远逊于李霁野的译本。爱好鲁拜、爱好诗歌的明眼人不难看出。而这些都在告诉我们一些译诗的基本道理：后来者未必居上，时间长不等于高质量。
二是不够专业的注释者
鲁拜集的选译本是难以“管中窥豹”的，因为是菲茨杰拉德创造性地把那些原本不连贯的、孤立的四行诗编织成一个始于苏丹塔楼上的晨曦，终于波斯草地上的月光的生命历程，加入自己的天才，使之浑然一体。从菲译中选出30首以窥全貌，无疑是“以偏概全”，特别是全诗中最能体现海亚姆哲学的“酒罐对话篇”，程根本未译。而朱湘只译了15首鲁拜，却偏偏选择了这一段，由此可见诗人眼光之炬！从这个角度而言，程先生说“这七十多首，已经足够概括奥玛诗的内容和风格，而不在乎其多少。”这句话可以说是有问题的。这七十多首诗根本无法概括奥玛的内容和风格。
该鲁拜集的失败还有一半得“归功于”注释和编辑者（似乎同为一人）的自以为是。这位注释者据扉页说明叫“刘乐园”，但是在译者出版后记中则写做：Lewis Eden，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又据广告说：“刘乐园，北京大学教师，曾修订王力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化常识》，颇受读者欢迎。”又说他“这一次由熟悉英文、法文和中古波斯文（巴列维语）的刘乐园先生对于常人不能解的英文语句做了全新的注释约四十余处，旁征博引，均为前人所未发。有的诗句的考证和解读，就是英美两国的《鲁拜集》研究者也没有认识到的。”北大有名教授，如中文的陈平原君，有研究《鲁拜集》孜孜不倦的学者，如张鸿年、张晖还有年轻学者穆宏燕，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纵观全书，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这位“乐园同志”绝非鲁拜集研究专家。你不能指望北大的学者什么都懂啊，王力也没有写过一篇关于鲁拜集的文章，更别说给王力的书修订的“北大教师”了！
理由是充分的。看他在《出版后记》里写的“近百年来无论是英美国家常见的英文注释本还是中国或日本的诸多译本的理解都存在很多问题”，他这“近百年来”就很不靠谱，事实上，《鲁拜集》早在1869年就引起了美国人的评论，在19世纪最后十年更是注家蜂起，到1892年伦敦海亚姆俱乐部成立，1900年美国成立了海亚姆俱乐部。海亚姆狂热的风起云涌集中在1890-1910，不知道乐园同志为何说是“近百年”。至于其广告里的时间更是离谱，“在两个世纪以前，英国作家爱德华•菲茨吉拉德用一生的时间把这部原本是波斯文的诗作翻译成英文”。我们知道去年是菲茨杰拉德诞辰200周年，他翻译鲁拜集大体上是1856年后，第一版出版于1859年。不知道广告商说“两个世纪前”根据何来？
出版后记里说到“钱钟书先生早年也曾译过《鲁拜集》，不过译稿没有公布”。这种孟浪的话大概只有“北大教师”才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钱钟书有没有译过《鲁拜》不难考证，只要把他的著作翻个遍，或者问问杨绛先生，除了第12首外，他有没有翻译过鲁拜？说话要拿出证据来。
我们再来看一句自以为是的“乐园断语”，他说“khayyam用一生时间写出来的诗集，fitzgerald用一生时间译了五遍的诗集，讲的到底是什么，大家对照英文原文，相信一眼就能看出来。”事实上是，对照着菲译英文，大家绝对看不到一个真实的海亚姆，菲茨杰拉德给友人的信里这么写道：“我眼下为了好玩翻译鲁拜，不仅是不忠实，简直可以说是毫无方向的，无论是其形式还是词句。不过把海亚姆的抄本弄成一个艺术体，对我而言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之后又写道：“我随心所欲地译这些波斯人的东西，乐在其中。他们（在我看来）不是令译者却步的大诗人，而且也确实需要用艺术加工一番。”他给考威尔的信里谈到《鲁拜集》说：我的译诗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不论是形式，还是一些内容细节，我完全不照字面去翻译，很多首是把许多诗捣碎后又揉在一起。据英国东方学者艾伦的校勘，菲氏译作第四版101首中有49首是意译，有44首是两首以上的原诗诗意的综合，其余8首，或自法译本转译，或译自其它诗人，或是菲氏自己的创作。他甚至认为，简而言之：英语读者熟悉的“海亚姆的鲁拜集”是菲氏研究波斯语和波斯文学的经历的表现。
比如我们熟悉的菲译第3首：
And, as the Cock crew, those who stood before
The Tavern shouted, " Open then the Door !
You know how little while we have to stay,
And, once departed, may return no more."
（这时公鸡已在啼晓；酒店的门外，
等着的人们喊道：“快把门打开！
你知道，我们的逗留多么短暂——
而一旦离去，就永远不得回来。”）
其实海亚姆诗里并没有，而是来自哈菲兹的诗。
《哈》诗中有一首如下：
The morning dawns and the cloud has woven a canopy,
The morning draught, my friends, the morning draught ! . . .
It is strange that at such a season
They shut up the wine-tavern ! oh, hasten !
Have they still shut up the door of the tavern ?
Open, oh thou Keeper of the Gates !
（黎明和云朵织起了一个天幕，
清晨来了，朋友啊，清晨
多奇怪啊，在这么个时节
酒店的门还紧闭，啊，赶快！
他们仍紧闭店门？
打开，快，你们这些看门人！）
两首诗的交叉之处是非常明显的，而在波德林本和加尔各答本中（菲译的原本），我们找不到“大门紧闭的酒店”这一意象。这充分说明，菲译第3首来自哈菲兹。海亚姆讲的是什么？照着英文根本看不出。海亚姆四行诗真伪难辨，这一点早在30年前王家瑛就做了考证，当然西方的考证更加细致，不知乐园同志有没有仔细读过？
注释者最不可容忍的是对其它译本肆意批评。比如他批评黄克孙的翻译“有一种五或七言打油诗体的译本，自以为得计说是‘遗貌取神’，其实完全不着四六，彻底丧失了《鲁拜集》集中伊壁鸠鲁主义哲学”，这种批评我们看不到真诚，看不到严谨。黄克孙的译本“遗貌取神”并非自夸，而是淡江大学宋美璍教授评论的。钱钟书先生（注释者不是很崇拜吗？）看了，对黄译颇为夸奖：“黄先生译诗雅贴比美Fitzgerald原译。Fitzgerald书札中论译事屡云‘宁为活麻雀，不做死鹰’(better a live sparrow than a dead eagle)，况活鹰乎？”钱钟书认为黄的译本把原作译活了，没有辱没菲茨杰拉德。哈佛大学教授杨联升也题诗云：“我爱黄君寄托深，能翻旧调出新音。诗肠九转通今古，四海东西一样心。”李奭学认为：黄克孙像译过拜伦的苏曼殊，早就可以列入国史的文苑，《鲁拜集》更可登堂入室进入文学史，也就是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余杰（碰巧也是北大的）在其书的序言中写道：黄克孙先生译《鲁拜集》，字字含香。其中有一首小诗意境空旷寥远，我时时吟诵。诗云：“绿酒朱唇空过眼，微尘原自化微尘。今朝我即明朝我，昨日身犹此日身”。黄译鲁拜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我们不妨再细读一遍：
一箪疏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
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
我想看看程先生这首诗是怎么译的，呵呵，结果根本没译。而黄译此诗的时候，年方二十四。我们再读一首黄克孙先生自己写的诗：
长空万里碧无瑕，轻度孤云薄似纱。
想是蓬莱羽仙驾，乘风飘到玉皇家。
黄写这首诗的时候是1942年，那一年他14岁。乐园同志啊，你十四岁的时候都在干点什么事情呢？
再说乐园同志嘲笑的另一位译家柏丽的译本：“更有佞人将鲁拜集读作阶级仇恨的标语，或者奔腾浩瀚的阶级愤怒。这两种译本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更坏’的典型标本。”不知他随意把一位女学者称为“佞人”的根据何在？柏丽的译文虽然谈不上完美，但是难道没有可取之处？比如她的第20首。
轻倚还魂嫩草丛，
青青河畔郁葱葱。
不知何处芳根出，
岂自明眸皓齿中？
这难道是俗笔能够译出？仔细读过柏丽的《怒湃译草》就知道柏丽先生对鲁拜集所下的功夫不知比这位乐园先生多多少、深多少。后生小子啊，你就不能多读点书再把你的字变成铅字啊？你“北大教师”就可以乱说话，就你这个学风就好意思到国外去教“汉学”啊？
关于这位乐园先生的注释中的问题，我就懒得一一去查了。我大体看了几条，比如第27条，讲陶土由人变来，所以水经陶罐就变苦了。他的注释说“波斯古代诗歌里讲到”，你是做注释的，你得告诉我们是古代哪个诗歌里讲到，还是我来给你上一课吧，是阿塔尔《鸟儿大会》。接下来28条，洒洒洋洋几千字讲cypress，把自己搞的像植物专家一样。唯独没有提到“The Cypress is graceful, but thy shape is more graceful than the cypress.”这个比喻来源于菲茨杰拉德阅读的一本波斯语入门书，是菲氏自己把这个比喻放进诗歌里来的，而不是海亚姆。29条谈到“khayyam出生于一个制毯匠家庭”，这一点据伊朗学者考证认为，海亚姆的远祖来自阿拉伯部落。他的姓“海亚姆”（al-khayyami）意思是“帐篷制造者”，不是一个常见的波斯姓，在阿拉伯人当中却很常见。不过这个姓并不意味着其父母是制造帐篷的，就像英美人姓“史密斯”的，却并非铁匠一样。“海亚姆”不过是该部落姓，而不是其父姓。而且根据11世纪内沙浦尔的经济发展来看，一个人靠制作帐篷恐怕生活难以为继，更没人会让自己的孩子来从事这一行。当时的霍拉桑是波斯最富有、最发达的省份，具有高度的文明，人们不住在帐篷里，而是住在砖石结构的东方样式的房子里。制作帐篷是无法为生的，更别提把孩子送给当时最有名望的人那里去接受教育，让孩子去结交家庭地位较高的朋友。就算是“tentmaker”是他的姓，tentmaker也绝不是“毯子制造者”。Tent的“毯子”的意思，从何而来，还请乐园同志介绍一下。
连在一起的三处注释都有问题，这种概率跟“经济适用房摇出‘六连号’”有的一比了。至此，我想已经够了，结论就是：精美的包装下，我的无辜被骗的80元。又或者一个没有结论的命题：对于一个作者或者译者来说，作品出版难道一定是一件幸事吗？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