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玄辞冷语的纪德
罗豫/文
从人民文学版、花城版到上海译文版,这已是近年见到的第三套纪德作品集。这位不喜欢别人“描绘我创作生涯的曲线,揭示其演变……”的法国现代经典作家,因其每部作品都具有独特风格,姿态变化多端,给翻译家提供了宽阔的舞台。然而相较《地粮》、《窄门》、《伪币制造者》等几部名篇,无论是后来的文学大家,甚或是纪德本人,都很少提及《梵蒂冈地窖》这部所谓的“讽刺性作品”,连中译本的出版机会都寥寥可数。只有独具慧眼的盛澄华先生一语道破:“纪德藉《窄门》成名,但真正传导‘纪德思想’而使之具体化,普遍化的,则是由《梵蒂冈地窖》一书对第一次大战后的一代所产生的影响开始。”
从《窄门》到《梵蒂冈地窖》,故事虽然都有色彩浓重的宗教内容,却如若出自两人之手。《窄门》中虔诚的主人公用大段大段的宗教话语表达自己的情感矛盾,《梵蒂冈地窖》写的却是一场假宗教之名的骗局。《窄门》具有明显的青春特色,情感强烈真挚,人物内心颇多纠结甚至不乏青涩之处。《梵蒂冈地窖》则是中年成熟之作,内敛稳重,笔力老辣,对教会多有入木三分却并不露骨的讽刺。
野心勃勃的科学家昂蒂姆遇圣母显灵,皈依了天主教;昂蒂姆的连襟——学者朱利于斯,发现父亲有个私生子拉夫卡迪奥,大为震动;拉夫卡迪奥的旧识普罗托斯参与了一个诈骗组织,声称罗马天主教皇被人绑架,关在梵蒂冈地窖里已达三年之久,而坐在教皇位置上的,是一位几个共济会会友推举的、长相貌似教皇的冒牌家伙——借此在拯救教皇的名义下诈骗钱财。昂蒂姆的另一位连襟阿梅代心怀热忱前去解救教皇,被普罗托斯玩弄鼓掌之上。
这场精心设计、几近成功的骗局却被拉夫卡迪奥扭转。拉夫卡迪奥的角色类似《天下无贼》中的傻根,他是这场骗局的“风暴眼”,周围人个个都符合古典作品的人物形象——有出身背景,有自己的理性和激情,这些构成其行为的逻辑依据。在这个一切都合情合理的世界中,拉夫卡迪奥是个异数。他是私生子,跟母亲一起长大,母亲的朋友在他成长过程中轮流扮演类似父亲的角色,他的所作所为神秘、晦涩,充满矛盾。他在火车上一时冲动,毫无理由地杀死了素昧平生的阿梅代,普罗托斯取走了他不慎留下的物证,意在胁迫他敲诈朱利于斯,却被警方逮捕,有口难辩。
教会高层的一举一动鲜为常人所知,普通教士易于冒充,信徒虚荣愚忠,教廷喜欢借助名人的皈依壮大声势,却吝于兑现承诺,这些都是普罗斯托帮派得手的原因。教会丑态毕露,但纪德对当时已逐渐兴起的科学也并无好感。脾气古怪的昂蒂姆用小动物做愚蠢残忍的实验,表面在追求科学真理,其实是想扬名立万。然而不论是对宗教还是科学,对信仰还是理性,拉夫卡迪奥这个人物给出的一击是致命的,他的经历表明,人的行为是可以没有动机的,人是可以没有善恶是非,仅凭一时兴起杀人的。
拉夫卡迪奥是随后到来的反理性时代的某种先声,一个世纪后,当我们都会说:“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的时候,逻辑上讲,恐怕也不会为“杀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这样的观点感到惊讶。而另一方面,诸多小说般离奇的死因却被用来解释各种蹊跷的社会事件,闹到最后,总是真假难辨而娱乐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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