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是孤独的」

    对于大多数推理迷来说，在阅读这本《恶人》之前，吉田修一定然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这很自然，因为他在此前是以写恋爱小说的“跨界作家”（Crossover Writer）而著称于日本文坛的。这里的所谓“跨界作家”，是指在纯文学和大众文学领域均有所建树的作家，比如宫部美幸、岛田雅彦、山田詠美、舞城王太郎等。近年来，日本的“跨界作家”和“跨界作品”愈来愈多，吉田修一和他的《恶人》就是这两方面的代表。

    本作于2006年3月24日至2007年1月29日在《朝日新闻》上连载，2007年4月由朝日新闻社出版单行本，结果读者的反应大大超出作者和出版方的预料，好评如潮而至，因此《恶人》得以多次重印和获奖，并成为吉田的代表作（此前提到他，都是以其芥川奖作品《公园生活》为代表），同名改编电影也预定由妻夫木聪主演、2010年上映。这本书讲的是女性保险外勤员石桥佳乃被人杀死在一段偏僻的公路旁，故事就围绕着这起杀人事件展开叙述，作者以近乎絮叨的“细写”手法，按照时序“全景式”地先后交代了事件发生前、发生时和发生后的情境。除了被害人石桥之外，“富二代”大学生增尾圭吾、土木工人清水佑一和女性服装店员马込光代，皆为作者颇多着墨的重点，而与这四个角色相关联的十数位人物也予以了不同程度的关注。究竟谁该为这起看似偶然却十分典型的杀人事件负责，谁才是真正的“恶人”，正是本书的主题所在，而终章的标题“我邂逅的恶人”则或许是理解整部作品寓意的最精华词句。

    《恶人》一改作家早前专注于书写男女纯爱和都市生活的“柔板”基调，将笔触伸入诸般社会人士的内心，充分挖掘潜藏其中的“人性之恶”，被誉为其“开辟新境地”的转型力作。由于本作徒具“社会派”犯罪小说之壳，不管是笔法上还是主旨上，都偏离了推理作品的主航道，而步入纯文学的堂奥，是名副其实的“跨界作品”，只在当年的“周刊文春杰作推理”和“这本推理小说真想看！”这两大榜单的前十位中占得一席，并未获得其他任何推理方面的知名奖项，反倒是一举拿到了第34届大佛次郎奖、第61届每日出版文化奖和2008年度日本全国书店大奖（第4名）这样的非推理专业荣誉，因此对于这本书还是不要以传统的推理视角来审读为妙。

    日本的恐怖漫画大师伊藤润二有部短篇作品叫《众人都是孤独的》（收入《地狱星》一书），以残酷、扭曲、慑人的画面诉说着社会和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冷离散感，而《恶人》旨归之所系也正是这种无远弗届的“孤独”，只不过吉田修一的笔意更加简明、冷凝、直指核心和深具真实性。佑一家庭离析，长期寄人篱下，在外勤恳朴实工作，在内照顾亲戚邻人起居，却贫于与人沟通，也忿于自己谫陋而乏味的生活以及他人对其的嘲笑和鄙视；佳乃生于经营着一爿理发店的小市民之家，不甘于工作和生活的清苦，耽于欺骗自我、家人和朋友，是位妄想嫁入豪门的物质女孩；圭吾自小长在富裕的家庭环境中，对人生缺乏理性的精神追求，沉溺于自己构筑的受众人关注和拥戴的虚荣世界里，看似交游热情却始终无视他人的存在；光代与其双胞胎妹妹貌合神离，在事业和爱情的道路上一直郁悒难行，渴望摆脱平乏寂寥的单身生活，被自己中意的男性关爱和理解。四位主人公的外在轨迹虽各有交叉、差异，但都将自我的内心封闭起来，不善、不喜、不愿与家人、朋友、同事乃至整个社会沟通交流，这种孤独的心绪是同一的。当然，《恶人》写的不仅仅止于这四位，作品中的其他角色如佑一的邻人亲戚、佳乃的父母同事、圭吾的朋友同学等等，无不闭锁和隐匿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他人的心理情感则采取漠然或表面上的关照，而这种精神层面的贫瘠苦闷正由现代社会的浮华虚妄所掩盖，这是何其孤独的真实世界啊！

    杀人的人，是恶人；厌弃、歧视他人而造成对方犯罪杀人的人，同样是恶人。而不会面对孤独的自己，才就是真正的恶人。你，我，他，都不正是恶人吗？既然“众人都是孤独的”，人性的“恶之花”也因此在这样的人组成的社会中无处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