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文学”的科学家们

“玩文学”的科学家们

——读奥玛珈音《鲁拜集》

□/徐强

“鲁拜”是波斯（今伊朗）的一种诗歌形式，每首四行，一、二、四行通常押韵，有点像我国格律诗中的绝句。奥玛珈音一生写了大量的鲁拜（归其名下的作品多达上千首），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从中精选了101首译成英文，斟酌锤炼，数易其稿，至死方休。他的译作，已经成为英语文学殿堂中的璀璨明珠。现在风行全球的《鲁拜集》，就是菲茨杰拉德的第五版英译本。

有意思的是，奥玛珈音的本行并非写诗，而是数学与天文。据说他“曾改造历法，提出太阳中心论，比哥白尼的理论早了三个多世纪” （黄克孙《鲁拜集•自序》），还写有研究代数、几何的专著。更加有意思的是，《鲁拜集》几个最有代表性的中译本的译者，也都是自然科学家，或者具有自然科学的背景。比如郭沫若，留学日本时最初学的是医学；黄克孙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曾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担任教授，写有《统计力学》、《量子场论》等；程侃声（笔名鹤西）则是著名的水稻种质资源学家，在我国水稻科学发展史上厥功甚伟。说起来，后两位译者和广西还有一些联系——黄克孙1928年生于南宁，程侃声民国时期曾在广西大学农学院执教——使我这个地道的广西人在读他们的译作时，多了几分亲切感。

一个自然科学家写的一本诗集，由几个自然科学家或者有自然科学背景的人翻译成中文，这种有趣的“巧合”，堪称文坛佳话。郭、黄、程的译本，都是从菲茨杰拉德的英译本转译而来的。各人的阅历、理解、感悟不同，译文也各有韵味，各显千秋。郭沫若译《鲁拜集》时，挟《女神》创作之“余威”，才气逼人；黄克孙独辟蹊径，以七言绝句转达奥玛珈音的神韵，高古典雅；程侃声则自律甚严，力求完美，自己不满意的译稿，决不公开示人。三家译笔，均有独到之处，不妨兼而阅之，以增广见识、开阔眼界。兹试抄两例如下，与同好共赏——

第66首，菲茨杰拉德的译文是：I sent my Soul through the Invisible，/Some letter of that After-life to spell：/And by and by my Soul return’d to me，/And answer’d “I Myself am Heav’n and Hell.”郭译为：我遣我的灵魂通过不可见的世界/走去翻读些未来世的文章。/我的灵魂渐渐转来告道：/“我自己便是地狱，便是天堂。”黄译为：欲寻身后路茫茫，自遣离魂到大荒。魂魄归来唯一语：“我兼地狱与天堂。”程译为：我叫我的灵魂去那虚无之乡，/对身后的情况进行探访；/慢慢地他又回到我的身边，/回复说：“我自己就是地狱，也是天堂。”

第37首，菲茨杰拉德的译文是：For I remember stopping by the way/To watch a Potter thumping his wet Clay：/And with its all-obliterated Tongue/It murmur’d—“Gently，Brother，gently，pray！”郭译为：忆昔我纡徐路途，/曾见过陶人捣土：/土中有微弱的声音哀叫——/“轻轻罢，朋友，轻轻地捣！”黄译为：南山采土冶为瓯，土语啾啾说不休：“我亦当年尘上客，劳君雕琢要温柔。”程译为：因为我记得我曾停留在一个路旁，/看见制陶人在拍打他湿润的土样；/这陶土用它已经不在的舌头说，“兄弟，/我也曾是和你一样的人，请你轻拿轻放！”

这两首诗，一首谈人性的复杂，一首谈人生的卑微，都是穿透人心的文字。就人性来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善恶交织的场所，心生邪念，此身即为地狱，心发慈愿，此身便是天堂。而在茫茫宇宙中，人的生命又是渺小卑微的，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终将化为一把黄土，归于沉寂。诗人用生花妙笔，给泥土以生命，让它发出“我亦当年尘上客”的声音，在大幽默之中，乃见大悲凉。

对上述诸家的文采风流悉心比照，品味揣摩，是一件怡神的事情。包括奥玛珈音在内，虽然各人的行文风格不一，但有一点窃以为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在“玩文学”。这当然不是说他们轻薄、亵渎文学，而是说他们把文学当作人生的爱好，尽情享受其中的乐趣。文学不是他们的“稻粱谋”，不是他们的“工具”和“负担”，而是愉悦精神的憩园。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从自由的心灵里流淌出来的韵律，因此也是优美、纯净的，有如天籁之音，悦耳动听。近来时常有人追问：为什么我们培养不出大师？这其实是一个颇具功利色彩的问题。大师需要的不是刻意培养，而是自由生长。放眼所及，看看有多少人为了谋生而变成日夜轰鸣、高速运转的机器，又有多少人像奥玛珈音一样不为外物所累，心静如水，可以在多学科、多领域之间自由徜徉，问题的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