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玉娇梨》
对于“才子佳人小说”,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便将矛头直指——“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及至“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回,又借贾母之口对其进行了一番打趣。而脂砚斋在评书过程中,更是逮住机会便大加揶揄,有“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等语。
由此也大略见得此种小说在同行中的口碑之坏。
《玉娇梨》一书,得名于书中的两个女子,一名白红玉(又名无娇),一名卢梦梨。与同时期的《平山冷燕》一样,大概都是受到《金瓶梅》的影响。
红玉代表了一般人对于贤妻的憧憬,兼之又是才貌双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而她最大的好处还在于其心胸之豁达,简直不像女人。在得知表妹卢梦梨与苏友白的一段佳话后,她竟然向卢梦梨建言:“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爱情从来都是排他的,她却这样反常的欣于成全,连爱都平分,也不知到底是贤良还是真傻。大约贤惠的女人总是有点傻的,不然怎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相较而言,卢梦梨就要立体可感得多,她几乎是书中最为可爱的一人。她对苏友白一见倾心,进而思及自己“父亲已亡过了,茕茕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谁人料理?”,又深知株守常训必致自误的道理,于是假扮男子与苏友白厮会,并将自己的“妹妹”名卢梦梨者许配与苏,让人不禁为其勇气一叹。后因避祸与母弟俱来投靠舅舅白太常。与红玉姊妹二人“娥皇女英”亦是为了爱情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终是寄人篱下的烦难,她不能没有城府。她的聪慧、执著与委曲求全,一时间于纸上跃然,令读者感动。看《玉娇梨》之前,曾与隔壁寝室一才子谈及此书,他只满脸淫笑地赞道:“啊!卢梦梨,卢梦梨……”——他是爱看金庸的人,卢梦梨自会是他钟爱的女子。
是书又名《双美奇缘》,题作“双美”,作者一段心事不问可知。后来大概也是自觉俗而露骨,遂改了《玉娇梨》。1826年,法国人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将其译为法文,题作Les deux cousines(两个表姊妹),竟又有英译堂而皇之地译作Yu Jiao Pear,可见中国人的含蓄老毛子永远不懂。
如果说“双美”是苏友白的最高理想,那么考取功名便是他实现这一理想最有力的保障。正如张爱玲所言,古代的男子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一旦功成名就,他可以一路娶回来,并不落下一个。虽然作者对功名的渴慕一直是苏友白在代言,但偶尔他也不免自己跳出来表白一番,如第十四回回末诗中有一句“漫夸一字千金重,不带乌纱只觉轻”。“香草美人”之叹,从屈原起,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绝无仅有的题材。或许也只有当时的文人,才能确切地体会到“不带乌纱”的凄苦。近世读者大概觉得那些又要归隐又要愤世的文人都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殊为可厌。
情节的起伏跌宕是《玉娇梨》最可圈点之处,说“一波三折”竟像是小觑了它。如果拍成古装电视连续剧,不知又有多少纯情观众会因为苏友白老是傻×一样与白小姐失之交臂而急得捶胸顿足。然而苏友白实在是傻,作者又少不得要在各种急流漩涡中忙着为其打圆场,也着实辛苦,幸而竟没留下什么大的破绽。只是于其间拨乱的张轨如、王文卿二小丑竟没有上演窝里反,委实教人不解。大概作者是考虑到张王二人要是反目,势必造成真相大白于天下,苏友白便可轻松娶到白小姐,这样一来简直太不虐心了!
总的来说,苏友白是作者笔下一个极有狗屎运的人物。他的好运简直无所不在:①生得“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②才高八斗,诗堪七步;③系眉山苏子瞻之族,可谓根正苗红;④其叔父苏渊官至御史,后又与之相认为父子,从此便“上面有人”;⑤“秋试春闱双得意”;⑥双双抱得美人归。
作者还嫌苏友白好运得不够,于是在全书最后一页,苏友白因念及丫嬛嫣素当日与他和红玉小姐私相传递遮掩则个的情意,“又就收用了”。写到这个分上,简直叹为观止。
这还不算。“后来白小姐生了二子,卢小姐也生了一子”,“后来三子都成了科甲”——到这才算功德圆满。这样的“兰桂齐发”,自是此种小说必落的窠臼。所以高鹗硬是不遗余力地为贾宝玉生造一子贾桂,与贾兰二人双双取得功名。要知道宝玉的子侄辈一律从草头,如贾蓉贾蔷贾兰(蘭)贾菌贾芸贾芹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葛贾芷贾蓝芝等,非常严格,并没有例外。
我常时告诫自己:对于古人的作品,不可在“思想性”上多作计较。记得几年前读的《桃花扇》,当时给了那样坏的评语,亦是太较真的缘故。现在偶然翻阅,倒又看出许多好处来。这段日子里看的古典小说,还有明人所撰《醋葫芦》一种,关于“妒妇”的故事。全书描写女主人公都氏因为“妒”,在年届五十膝下无子而又求神拜佛皆无效验的情况下,不唯不为传宗接代计,让丈夫纳妾,反而对丈夫百般打骂,甚至于别出心裁地在丈夫生殖器上印上图章,每日画卯点卯——早出加印,晚归查印,若有一毫差池,登时便要河东狮吼。真可谓苦心孤诣,令人绝倒。较后的《醒世姻缘传》里,薛素姐对付狄希陈亦借用了同一手法,也可见得此书的影响。此种戏谑固是《醋葫芦》所长,可惜写到后面,便越看越不是味起来。尤其是“夙孽报施乎地府”一回中,都氏死后落入地狱,因妒获罪,受尽种种酷刑折磨,其状之惨,其口味之重,若是搬上银屏,绝不输给“电锯”系列。身为男性的我,也忍不住边看边骂作者“混蛋”不已,不知女性读者看了会做何感想。
由此想到大观园里那一个个恍若天人的裙钗,更是要感叹起曹公的伟大。只可惜“壬午除夕,书未成,而芹为泪尽而逝……”叹叹!
回归正题。《玉娇梨》作者无名氏,生卒年不详,生平事迹亦无从考证。古代文人历来以小说为末技,创作小说为众多文化人所不齿。大概也是为了生计,不得已撰文为生。假如曹雪芹家未遭抄没,不知世上还会不会有此一部《红楼梦》?——我简直怕作这样的设想。
我们大可以把作者看成一个做着升官发财梦,幻想成为苏友白,而又郁郁不得志的潦倒书生。好在“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永远不愁销路的,因为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机会来一场“才子佳人”式的恋爱。温饱自是无虞,毕竟也甚堪伤。
后记:回顾自己曾写过的几篇充其量不过读后感的“书评”,搁在那些有模有样、浩如烟海的评论之中,亦不过忝充其列。而这不多的几篇中,却又是贬损的占了多数。本来道短远比说长来得容易,人事一理。越是喜欢的东西,心里越是存着那一分敬畏,轻易诉说不得。好比《红楼梦》,我爱了这些年,看了这些遍,真要我写点什么,却实在不知如何落笔;也曾因着论文的缘由,勉强出几篇应景的文字,自己看了究竟不满,竟枉为“红迷”了!或许我就是如此,incapable of showing affections,不知这可也算是强迫症的一种?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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