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里的东方学
今天我们之于日本的认知,几乎走入一种奇特的境地。一方面是两国之间复杂的民族情感纠葛难以撇清,反而阻碍我们深入接触的可能;另一方面,作为亚洲文化传统的策源地,我们也从来没有觉得有必要去认真审视蕞尔小国的文化。其结果,原是一衣带水的邻邦,秉承同一文化血脉的东方国度,却不断去借镜于西方视角。实际情况可能远较此为复杂。
进入全球一体化,趋同化的今天。东方文化已经被西方文明所淹没殆尽。一切异己文化在全球流行趋势之下都溃不成军,东方悄悄地丢盔卸甲,加入了“全球”阵营。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之后,才迎来了“和风”的悄悄回流,日本人渐渐重新晓得了这些老气过时的传统才是安置心灵之道。素朴的生活传统,往往才是流行与时尚的原点。那些流淌着生活美学的泉源,就隐藏在人们最深层的记忆里。而一种文化,以及文化传统,正是贮藏这些根性记忆的容器。密钥,就藏在一代代人的意识深处,期待有一天宝藏重新被开掘。
我在家乡清明的晨光里细细捧读冈仓天心的《茶之书》,那股清洁匀整雅致的气息,已经让我如同饮下一杯香茗,一直读到香沁心脾,清新入骨。这并不是一部写日本“茶道”的经典巨著,而是作者写给西方人的一本小小的入门之书。如《菊与刀》等书一样,今天我们仍需通过英文著作来作为了解近邻的路径,那个一衣带水同文同宗的近邻,似乎比西方更加遥远。不过,从所谓“入路要正”的理念上说起,这本书在有限的篇幅之中,真正在把握茶道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意蕴上,确而无有可出其右者。
日本有所谓“茶道”,有识者皆以为是南宋径山寺茶道的延续。但真正形成统绪,当始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日本战国时代的村田珠光与武野绍鸥,两人大约可谓日本茶道的一宗一祖。稍后于二人的千利休,则将茶道引领至于巅峰,成为古今一脉茶道正统的大宗师级人物。其后流派日繁,多不能出其外。而冈仓天心这本《茶之书》的结尾,就是以千利休被丰臣秀吉处死前举行最后一次茶会,而后从容赴死的故事为完美终局的。谱写了一曲茶道的“广陵散”。一如嵇康的临刑顾日影而弹琴,这使我想起中国魏晋时代许多关于“琴道”和风度的故事。千利休是一定读过汉籍《世说新语》中“竹林七贤”的故事的,但可堪生死以之,以生命完成的艺术,不是人人可以效仿的。他为日本茶人塑造出的一番气度风神,才真正奠定了茶可谓之道的基础。了然生死,不忧不惧,可眷恋者唯有艺术,却也不为所执。禅宗之前,禅宗之后,嵇康与千利休欣然赴死的动人姿态,演绎的是同一曲最高昂的艺术之歌。
日本近代方始形成的茶道、花道、香道、剑道、弓道等所谓“艺能”,都是通过人体对于技艺的修炼,从而达到磨砺心性、陶冶情志、完善人格的目的,这也许是遥远先秦时代的礼乐射御书术“六艺”理念真正的隔代承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儒家宣讲的一套以完善理想人格为基准的教化理念。但在板荡多变、雅道凌夷的中原,渐渐只能成为一种再也不能企及的理想和一句熟滥之极的口头禅而已。自古道,礼失而求诸野。汉唐文明烛照万方,高丽学汉,扶桑仿唐,由来已久,因而也为大东方文化留下了一丝不绝的血脉。
冈仓天心固执地认为,日本的茶道承继了元代以来陨灭殆尽的宋文明,所以日本不得不克期扛起振兴华夏文明的大旗。认为中国多舛的国运使它变得苍老而实际,变成老大帝国。“他们的茶,依旧美妙地散发出花一般的香气,然而杯中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仪礼了。” 茶道在日本,则俨然是日本文化的精粹与极则,“纯粹洁净中的融洽和谐,宾主酬酢的微妙交流,依循古礼的行止进退,以及其间平添的浪漫之情,都是茶道的无言教诲”。他认为,日本的茶会仪式,让人得以见识最极致的饮茶理念。茶会,以茶、花、画、精美的器具、色彩、声响、姿态、言语,与茶室简素清净的美学追求,种种细节交汇一处,共同达成一次俗世中净洁神圣的会面。那种自然、恭顺、优雅,的确是值得让人托付心灵的幽栖之所。在东方的智慧里,只有隐身于仕途世外的遁世之人,才是真正的高士幽人,也只有他们,引领着东方最为高雅的生活姿态。
同时,冈仓也在宣扬一种经由茶而生发的“唯美的信仰”,认为“和敬清寂”的茶道,代表了一种生命美学,是对凡俗庸碌生活中细小美感的爱惜。“只要抿一口象牙白瓷盛的琥珀茶汤,新的信徒们就可以一亲孔子甘甜的静默、老子奇趣的机锋、与释迦牟尼的出世芬芳。”他试图要说明的是,更有一套精妙的文化和哲学的基础,隐身在茶道仪典的背后。这本《茶之书》的篇幅里,在分别讲述茶室、风范、书画、花艺、饮法之外,并且专门有一章“道与禅”。他在道家“物我和谐”理念中推扬东方的人与自然宇宙的整体关怀。对古中国“温其如玉”的优雅自制人格的解析,把生命之美的达成真正寄托于道家:“我们能与列子一同御风而行,却发现一切竟如此宁静,原来我们自己就是清风。”他更追述日本向来推宗的“空纳万境”的“无”的至上理念来自于老子,把它升华为一种艺术和生活艺术的留白,用人生的无限美感情思,尽情去填补和完满。还有非白即黑的颜色理念,也来自禅门玄风,是去除妨碍、直抵本质。而禅宗的“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端茶奉水,当然也大有妙道存焉,大概也是 茶道得以滋生的最直接渊源,更何况茶也是最早在禅门中流行的修行者的饮品呢。
这样精神远源的追溯,大有深意。其中寄托的是冈仓对“东洋”“西洋”、东海西海的难以释怀的耿耿之情。张承志曾在《珍重与惜别》中详细讲述了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指的是,欧美近代对亚洲的殖民侵略,对亚洲文化的歧视,直接在日本催生出以东方世界固有传统抵制西化的潮流,它是一份东方世界对抗白种殖民主义的宣言书。他们要谋求的是,中国的优秀文明、印度、伊斯兰的思想文明,和整个东方世界政治、军事、文化的复兴,或说“大解放”。这真正体现出日本人的阔大胸怀与视野。但利器以伤人为训,剑有双刃,“亚细亚主义”者们一开始便以东方盟主自居,后来彻底变成日本奴役邻国的遮羞布,也顺理成章。“大亚细亚主义”无远弗届,19世纪初创立的“东洋学”便囊括进欧亚大陆、伊斯兰世界、汉学、中亚蒙古的庞大研究版图。冈仓天心在其中的位置,却是一手拽着古中国和扶桑故国,一手挽着欧美,更像游离于盟主大旗的外交宣传亲善大使。他一生投身艺术事业,他的东方理想毋宁说更是一种艺术和生活理想。
日本自明治以来“脱亚入欧”的鼓动,终于举国加入了全面欧化的热潮,冈仓天心则逆流而上,始终坚持以“东洋”文化批判西洋文明的道路。他认为西洋开化是利欲的开化,势将损害道德之心,毁坏风雅之情:“当前的工业主义,正使得无论在世界何处,都越来越难出现真正的高贵典雅。比较起来,最需要茶室的,难道不是你我么?”
他曾周游中国、印度 ,深深为东方文化自身的衰落而哀伤不已,所以在印度与美国的演讲以及后来整理成书的《东洋的理想》《东洋的觉醒》都情绪激昂。亚洲是一个整体,面对欧洲,共荣共辱,这就是他的命题。虽然他死在1913年,却也在日俄战争期间表达过他对战争的看法:真正的东方精神是爱与和平,日本沉溺的温文尔雅的艺术才是文明,西洋人以具有战争屠杀的能力为文明则非。西方文明带来的物质与机械,只能带来人的物化,争权夺利,粉碎的是人心,世界需要的是,填补内心的荒芜,更希望人人都能宁愿痴傻的珍惜就在身边的凡俗生活之美:“让我们轻啜一口茶吧!午后的阳光照亮竹林,山泉的欢欣跃于水面,沙沙作响的是松树?还是壶中的沸水呢?”
冈仓以茶道来展示他的东方之梦,对东西文化大作比义文章,事实证明,是最有成效的,书被翻译印行至世界各地,也赢得了西方人的认同和欣赏。虽然他无比真诚的大声疾呼,无奈的是,误解与无知,早铸就文化传播的天然屏障,正如他自己引用的:“再好的翻译也只能如一帛锦绣的背面,虽然针针俱在,终究难以惟妙惟肖。”这句话本身就是对《高僧传》的误读。尽管他信手拈来的引述中国经典和文学话语,传达精善,但他所讲述的“女娲补天”“伯牙弹琴”的故事,仍不免过于荒腔走板。他试图塑造出日本人儒禅并用、佛道相生的形象,亦有未尽其情。他说茶道中的品味无分贵贱,被他称为“东方民主的真谛”。其实,饮茶的清简,可能恰恰与中国士人和僧人推崇清贫气、蔬笋气更加有关系。
不论日本的茶道如何与造化神游共生,如何承继了失传的煎茶与抹茶的技艺。日本的茶以及茶的文化,大约只相当于中国一地一时之茶,是不可否认的。中华大地上博物之学,也不是清简茶室中可以了然的。包括对于清寂之美的过份追求,其实也难免落于形迹。禅的灵光一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日本人却唯独自以为发现了禅的迹,其近代最风光处,也莫过于其种种艺术形式中透出的禅风。禅风而可求,其实离禅意也就远了。日本汉学对于中国原典的误读和浅见,也已经真切暴露了他们想直接唐宋、宰制中华的不可能。
但是冈仓天心对于艺术的理解,却是令人感动。也足以让人发见他所以风靡西方的原因所在。毕竟,艺术无有国界。“真正的艺术,是我们自身的倒影。” “一旦我们的同理心,能够跨越种类的樊篱,艺术,自然也会成为一种普世皆宜的沟通语言。”他呼唤艺术鉴赏中发自内心的回应,如同与大师暗通款曲。如此稍加探究精神,才能享受艺术的盛宴,甚至瞬间思接千载,与“无限”相通。并坦言当代文明困乏至此,人们正一步步摧毁艺术,也一步步摧毁生命中的美好。而他仍在叩问苍穹,渴求着激荡回响。
他也能够将饮茶一事放在西方视野中去讲述,在西方哲思里寻找与东方的冥契:“正是领悟了自身缺陷的谦抑思想,才让东方与西方如今能在相互安慰中相遇。”当茶道艺术的精髓被以西方人熟悉的口吻描述出来时,也同样赢得了有识之士的追捧。然而,东方的胜利,却还离得很远。
可传者迹,难传者心。冈仓天心茶书虽小,却是要为茶立心。所以,这书写作的目标,并不是汲汲于茶道这一艺能的具体形式(其实冈仓本人即是正式拜师学艺的正宗茶道传人),而是“教外别传”,着重的是这其中所的文化含蕴,冈仓氏旨在以此推仰东方文化。所以这书又是那一个时代的产物,今天,恰恰又变成了数祖忘典的现代人资以轻轻触碰传统真谛的一尾救命稻草。这轻轻巧巧的茶之书,道出的是茶道真谛,然而这“简化”了的文化叙述,在这个“简化”“快餐”的时代重新被推崇,却也正应了庄子“轮扁斫轮”的故事,言语道断,说得出来的一定非其所贵,真正的精髓是不可言传的 ,这个世上有些至精至纯的道理是需要体证,无法用语言和文字传承的,这其实也是中国文化统绪的传承过程中所一直信奉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冈仓天心的这一曲茶之歌,既是精髓,也是酒曲散尽后留下的醪糟。阴阳向背,在乎一心。茶道的精神,东方主义的理想,并没有完全澌灭殆尽,需要的只是,那些对禅心正道孜孜以求,与闻其道、肯于参悟并以身心体证的求道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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