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人的怕与爱
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在《亚特兰蒂斯之心》中不再“惊悚”,而是陷入了虚实交织的回忆漩涡,“虽然难以相信,但六十年代的确如此,那些事情的确发生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多事之秋,而美国亦同样风云激荡,一代人在此中沉浮沦落,度过青葱岁月。《亚特兰蒂斯之心》之于斯蒂芬•金显然具有自传色彩,仿若“从作者心底流淌出来的歌”。
这歌声显然不可用嘹亮来概括,其低回婉曲、痛楚坚忍在在令人惊骇。《亚特兰蒂斯之心》名为长篇,实则由五个中短篇小说构成,其故事交叉环扣,同发生于哈维奇小镇,蔓延出一幅时代的风情画。1960年,童年时期的鲍比与老泰德成了忘年之交,可自己的爱与他者的背叛加速了分别的到来。1966年,缅因大学的皮特和同学沉迷于赌牌,而反战运动的到来终要打破他们的迷梦。1983年,越战老兵威利抱着愧疚与自责,在街头扮演乞丐,以求自我救赎。经历越战的萨利无法忘怀越南丛林中的残酷一幕,脑海中时常出现幻觉,后因心脏病去世。四十年后,鲍比重返故乡参加萨利的葬礼,和童年伙伴卡罗尔相遇,“他们就这样坐在这里,一声不吭”,“白天最后一抹粉亮淡去”。
那一代人自有他们的怕与爱,或许,爱在任何时代都是相似的,怕却有各自的不同。小鲍比对老泰德的爱是对父爱缺失的弥补,父亲形象的确立,给予一个成长中的男孩莫大的慰藉与激励,更何况泰德的渊博与宽容无限拓展着鲍比的精神之境。对于存在感,并不仅仅是成年人需要寻觅,孩童幼小的心灵也要开启这扇意义之门,鲍比的幸运在于遇见了持钥匙的人,由此体会到心智的美好与精神的深邃。有如此的生存意义作为根底,鲍比在之后的旅程中即使稍有迷失,终会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途。他与初恋女孩卡罗尔的分分合合,皆出于纯真的爱,不沾染半点烟火俗味,我想,或许源于作者对自身一些往事的追怀。
追怀的不仅仅只有美好的事物,愧疚与恐惧更是挥之不去。而六十年代最深的梦魇来自于越战,其带来了美国一个时代的惊魂。《亚特兰蒂斯之心》中,校园里的皮特未走上越南战场,但战争的阴云却时时影响着他的生活,标语、符号、图片、事件笼罩着整个校园;而萨利作为士兵到了越南,从此再也摆脱不了“丛林”,在战争结束三十多年后还为幻象所困扰,一个越南老妈妈不时在现实与虚幻交界处与他对话,那是一个在战争中无辜被杀的老人。若用如战争后遗症此类词语来概括未免太轻飘了,那种苦楚实非有切肤之痛的人无法言说。从战场上归来的幸存者表面上重新进入美国社会,但事实上他们的内心世界早已坍塌,无可修补,昔日的故乡物是人非,他们大约再也回不来了。相较于电影《出租车司机》里“上帝的孤独子民”特拉维斯以暴力倾泻,萨利在战后三十多年的生存更可以用隐忍来形容。不过这隐忍下却潜行着炙热的岩浆,未触及他人,只是烤炙着自己,苦苦地煎熬。“战争不是因为休战协议而结束,战争终结在癌症病房、公司食堂和交通堵塞。战争被一点点地消耗,每一个片段都是回忆,每一个片段都是回声,消失在绵延的群山之中。”或许,到现在也未到终结之时。
斯蒂芬•金笔下,那一代人的怕与爱如此精细入微、汩汩流淌,显然在他心间已萦绕多年。而这沉淀是伴以思索与缅怀的,而在不得不写时方自然流泻。叙事不为炫技,只为记录那个时代,多年之后的书写更利于把握人与人之间的怕与爱。因为人或许在某一时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但心灵的索引终究无法逃过。这种“怕”藏于灵魂深处,表面看与“爱”泾渭分明,实则却暗通款曲。知晓“怕”,“爱”才不会不见踪影。有了敬畏之心,一个时代方可具魂的升华,无愧于镜中映像。斯蒂芬•金也许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但他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手中的笔,虽不提诸如深切的人文关怀与现代悲剧的说法,却实实在在地做着如此的反思与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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