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se与Hoffmann——两种德语文学

Paul Heyse是德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这一点促使我决定买下了这本《特雷庇姑娘》。现在国内德语文学介绍得太少，除了卡夫卡以及格拉斯的作品比较齐全以外，其他作家就只有看杨武能和钱春绮的译本了。德国浪漫派和古典时期的作家在现代绝比不上卡夫卡那么流行。似乎他们只有被写在史书里的份，要不就是作为什么日耳曼民族文化精神的象征拿出来膜拜一下。德国作家究竟在文学创作上有什么突出之处，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疑问。现在看Heyse，确实有过气了的感觉。代表作《犟妹子》，感觉平平，除了意大利风情还比较值得玩味之外，人物心理描写和冲突表现还都是古典作家那一套。故事也很一般，一个从小受到家庭暴力的女孩长大之后变得惧怕爱情和婚姻，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被爱情俘获。有趣的是加入了一个牧师的角色，像个月老一样牵线搭桥。最后是大团圆，小伙子追求成功，虽然有些意外，是在心灰意冷之后姑娘才投怀送抱，姑娘也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碍，牧师的隐形布道无疑是成功的。古典作品大多注重心理描写，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个极致。人物的外在行为表情动作都是表现内心冲突的辅助。人的内心究竟能有多复杂呢？在描述一个人的心灵的时候作者是否想让我们看到的是普遍的人类心灵呢？可以说，描写内心冲突的文字，故事一般不好看。好看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一般都比较一根筋，在那里面，行为占据主导。或者，甚至不是行为，而是外在的偶然因素作为主导。人被弱化了，而世界被放大。我喜欢的是后一种故事。

Hoffmann就不同，很吸引人很好看。杨武能介绍的Novelle的定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觉得很有道理，应该记下来。Novelle并不一定就是中短篇小说，从内容和写作手法上说，它可以是“传奇”或者“故事”。它的框架结构与《一千零一夜》、《十日谈》一脉相承，是那种看惯了这种风格的读者一看到就会抓耳挠腮、兴奋不已的样式。故事套故事，一个故事影响并解释另一个故事——通常是嵌在文中的小故事解释并影响大故事的发展。Hoffmann的这篇《克雷斯佩尔顾问》就是很成功的一篇杰作，他成功地让我从一开始就流口水一直到了看完还没有流干。一个怪人，讲他怎么怪怎么怪，盖房子不打图纸，平白从地上起四堵墙，然后想怎么打洞怎么打洞（估计Hoffmann那时对建筑的想象力只能局限在这里了，如果能看到现在鸟蛋形鸟巢型的建筑风格，他必定叹为观止、脑瓜子大开），能拿吃剩的鱼骨头拼出各种玩具来，有收藏小提琴的癖好，但最好的收藏都给拆散了，为了看里面有什么结构，以致他的收藏最后变成了一箱子古代小提琴的碎片。总之这个人就是个工业社会之前的工艺大师，有着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和灵感，虽然古怪，却也无公害，甚至还很得小孩子喜欢和老百姓的尊重，因为嘛，他会造玩具，提琴还拉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好。这些都是伏笔。现在讲他怎么收藏了一个有着世界上最美妙声音的小姑娘并且赶走她未婚夫、严格禁止她唱歌一直到她死去，这就不那么突兀了，虽然这算得上是他做的怪事中最怪异的一件。对这个小姑娘的描述先是提点了一笔，这一笔直指这个怪异人怪异的顶峰，强烈引起读者的好奇心：这个安东尼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竟然能让这怪人更加怪得无以复加呢？下面通过教授的描述介绍这个小姑娘出场，然后是“我”的打探，一直是“我”的角度，看到她的死——把悬念推至顶点：而这悬念，在读者这里已经快要冲破脑壳了。这时候让“我”和顾问之间的冲突爆发，引出安东尼自己的故事：其实就是双面维罗尼卡（两生花）中的那个有着美妙歌喉，却在高音时能把自己唱死的女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最绝的就是，以安东尼的死引出，又以安东尼的死结尾——既是小故事的结尾，又是大故事的结尾，好像巨浪滔天之时整个世界突然凝固一般，令人惊愕、回不过神。如果可以用某个画面来做比的话，我愿意说是岩井俊二《梦旅人》的末尾，在夕阳中，杀了双胞胎姐姐的女孩举枪自尽时身上的乌鸦羽毛衣随着枪响漫天飞舞的那个场景，那种壮烈、不言而喻的场景、那种不需要任何心理描写，一个镜头、一个状态就可埋葬所有心理活动，留下空间给读者去体味、去猜想：安东尼“合眼躺在沙发上，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两手虔诚地叠在胸前，好像睡着了，在睡梦中正享受天国的幸福与欢愉。然而，她已经死去了。”在这里，分析任何她明知要死还要唱歌，到底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什么，是否置父亲的亲情于不顾之类——都显得愚蠢而多余。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我反思在Novelle中只能增加累赘。这是一篇极好的小说，两个字：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