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之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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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之美的挽歌
赵松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走上了西化的路,然后跻身世界强国之列。后来作为二战的战败国,又不得不接受美国的辖制,但在文化经济上被视为西方最发达的几个国家之一。日本走西化这条路的主要代价,就是传统文化的异化、裂变。正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里所说的:“西方是沿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到今日,我们是遭遇优秀的文明而不得不接受它。结果呢,走向和过去数千年发展进程完全不同的方向。由此,产生了各种障碍和曲折。”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作为现代化标志的电灯、电话、自来水、火车、电车、汽车等事物充斥了日本的城市。当然还不只这些,还有电扇、暖汽、煤气炉,取代了毛笔的钢笔……等等,对于谷崎润一郎来说,最值得关注的,并不只是新旧事物的交替,更主要的还是传统日本文化精神赖以存续的那种环境的破碎,以及随之而来的“阴翳之美”的消失。在《阴翳礼赞》这本小书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在谈论这个问题。能像谷崎润一郎那样深入骨髓地把握日本传统文化精神的,在整个现代日本作家里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而这本薄薄的《阴翳礼赞》,尤其是那篇同名文章,则无疑是“阴翳”主题的散文杰作。 谁也不会想到,他会从厕所这种地方写起,还写得那么精妙。“我每次到京都、奈良的寺院,看到那些扫除洁净的古老而微暗的厕所,便深切感到日本建筑的难能可贵。客厅固然美好,但日本厕所更能使人精神安然。这种地方必定远离堂屋,建筑在绿叶飘香、苔藓流芳的林荫深处。沿着廊子走去,蹲伏于薄暗的光线里,承受着微茫的障子门窗的反射,沉浸在冥想之中。或者一心望着外面庭园里的景色,那心情真是无可言表呢。”在谷崎看来,那种日本传统式厕所“极为适合于虫鸣、鸟声,也适合于月夜,是品味四季变化和万物情趣的最理想的去处。”听起来虽然有点近似于厕所的广告词,但不难发现,他意在强调的实是厕所的“阴翳”效果。他认为只有在这样的特殊效果里,才有可能体验到夏目漱石说的那种每天早晨的一大乐事。“为此,我再说一遍,一定程度的微暗,彻底的清洁,静寂得只能听到蚊蚋在耳畔嗡嘤,这些都是必需要的条件。”他在这里所概括的,其实仍旧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特质。 他很明白,要想准确地转达这种特质,就得从生活中那些看似平常的地方写起。比如开头部分写的家居,在写过厕所之后,又写了电灯、纸、漆器、喝汤、能乐、歌舞伎、建筑以及其中各局部之间的关系。进而指出为什么只有东方人才懂得强调“暗中求美”的强烈倾向。因为阴翳的好处在于“能引起人冥想”。其中非常有意思的,还有文章里那段对于汤碗的描述:“我把汤碗置于面前,汤碗发出咝咝声响,沁人耳里。我倾听这遥远的虫鸣般的声音,暗想着我即将享用的食物的味道,每当这时,我便感到堕入了三昧之境。”随后他又进一步谈到连日本料理基本上都是以“阴翳”为基调,“和‘暗’有着割舍不开的关系。” 在《阴翳礼赞》这本小书里,其实哪怕只有这一篇长文也已经足够了。它是那么从容不迫地写出了与阴翳相关的诸多细节关系。特别是作为一个老派的人士,对于现代事物的侵入的那种体验,谷崎润一郎貌似在平和视之,实际上早已是心痛不已。现代电灯在公共空间的过度使用,使得赏月都无法实现了。他和朋友们坐在小船上,在那么多的灯炮衬托下,发现月亮小得让人莫名惊讶。连月亮都尚且如此,还有什么能不被改变呢?但比改变更为可怕的,是抛弃。最后,在文章的收尾部分,谷崎将现代社会称为“现代文化设施处处讨好年轻人,逐渐形成一个不尊重老人的时代……不管怎么说,日本既然沿西方文化迈出了脚步,也就只好抛弃老人勇往直前了。”谷崎将“传统文化”替换成了“老人”。“我想,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至少要在文学的领域唤回来。使文学的殿堂庇檐更深,将过于袒露的空间塞进黑暗,剥去室内无用的装饰。”读到这里,你会发现,与其说这是篇“礼赞”,倒不如说是对“阴翳之美”的最后“挽歌”。 2010年9月9日 (刊于《周末画报》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