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看影不留痕
《琴殉》是一本怒书。
我在掩上这本书的时候，给出了这个结论。
杨典的这本书，曾经是琴人很小范围内流传的。而我所了解的种种片段里，杨典更像一个所谓的“世外高人”——漂移与这个尘世之外，带着某种超然传授着琴学的高人。而很长的时间内，我没见过这本书，因为它似乎不是正式发行的。直到今年夏天，忽然听说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等我回到上海之后，一直在找这本书。
我总想了解，作为一个现代琴人，特别是居于学院派和民间琴人之间的他，会有怎样的思想，令我认识的数位民乐之友们认为他非常的出色，而且，他的唯一一张CD《移灯就坐》（也是今年6月出版）我还从来没听过。
幸好，有朋友帮忙弄到了这本书，展开书，首先看见的是他的画，那种带着解剖意味的国风绘画，并不是让人看着舒服的东西，在我眼中丝毫不觉得美，那不是美，那是一种痛苦，毁灭性的痛苦。有谁觉得痛苦是美丽的？除非凤凰涅槃之后。我有种预感，掩上书的时候，我一定会觉得心痛。
果然，的确如朋友所说的，杨典，的确才华横溢，古今中外，典籍八卦，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令人深深感佩他的涉猎面之广之深，仿佛他是来自古书里的儒者，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指点我们所有过往的琴学得失。
他，仿佛在千百年古今中外的历史中漫游过，在千百年古今中外的音乐中漫游过，有侧重面也有泛阅面，活灵活现地展示着他对琴对人生的见解。
他在书中推介了各种为琴而殉的琴人，他说了很多惨痛的故事。我仿佛看见，一袭白衣的他，穿越在历史的长河里，纵横在我曾经熟悉或者陌生的琴史和音乐史里，将各种各样的铮铮傲骨的琴人的事迹一一列举，也将各种流传和失传的琴曲一一解析，他仿佛与他们比肩而行，傲然其中，狂狷傲行。
只是，越往后读，越发感觉心中有一种很沉重的压抑。
至此，于我对琴的理解，于我对琴的认识，这不是一种很好的感觉。
琴，有很多种不谈和不弹：琴，幽微澹远；琴，如沐春风；琴，心音魂曲；琴，不是一种供抱怨和发泄的理由，或者工具。当然，琴是可以这样作为倾述心曲而弄抚，白居易的《夜琴》里便有我极喜欢的句子——“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只是以此作为琴的最高境界，我不认同而已。
纵观全书，杨典事实上是将自己放在了他所谓的“最高境界”里——琴殉，然而“殉”或者“殇”却从来不是我认同的琴学的最高境界，我喜欢的“自弄还自罢”也不是琴学的最高境界。
当然，文章写到这里，已经是一种个人思想的探讨了。我不敢说自己比他认识高，但，我会说，我非常非常心痛地看见他的认识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愤怨怒恨。这些所有愤怨怒恨，都不是自古以来琴学真正要我们懂得东西，琴学与中华传统中的各种文化一样，都是让我们了解和懂得是一份包容天地的“天人合一”。琴学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
何谓“天人合一”，为何中国所有的传统文化都在说这个主旨？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我们早就认识到自己这个种类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我们如此渺小，如果不与天地或曰自然相融合，我们只能灭亡的。
那么，所有发生在我们自身成长过程中的所有我们自己的过失和罪恶，是该抱怨我们自己的不成熟呢？还是该着手去解决和修正我们身上的阴暗。
杨典说：“琴的音乐必须是一种不被人和人文思维所异化的自由”，以我之拙见，这是一种嵇康式的狂狷，一种在红尘里“有志难酬”的怨愤里才会产生的对自由的曲解。
自由，永远不是绝对的，只能是相对的。若是“琴的自由即是本能，又是理想”，那就过了，那便是放肆了。琴，是一种人类追求精神境界，表达自己情感的手段，并不能用手段去控制人；人只能自然而然地顺应各种变化，并在各种变化里自然反应，那才是琴的自由。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种境界里的琴才能达到真正的游刃有余，融会贯通。限于琴，只能禁锢于琴，这点来说，杨典真是一个琴痴。
至于放肆，俗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其中的“淫”字，就是“放肆”的意思，这句话其实还包括了，当你觉得自己富足了，不仅仅是财产的富足还包括才华的富足，你都不能放肆。比如：“江南是一座抒情的监狱，一种蓝色软禁。”如此眼光里的一切，如此放肆地将包容掩埋的表述，让人心痛，让人怜惜，同时，让人觉得叹息。
我想，当他引用那首《昨夜》，指“看花看影不留痕”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在我眼中，非常怜惜他同样“看花看影不留痕”。
好一个才子，好一个当代的嵇康，好一本狂狷之书。
我不认为当今中国有怎样的惊采绝艳空前绝后的琴人，我也不认为当今中国缺乏真正能表达情绪心境的卓越琴人，但我真心地希望，有朝一日，杨典可以突破这种愤怨怒恨，进入一种“云淡风轻”“清微淡远”的境界。因为“阳光总在风雨后”，我们不能一直带着阴暗生活，我们应该在阳光中，奔跑于春风中，一如快乐的孩子，即是知道有苦难不断等着我们，但我们也快乐地继续奔跑，让读者读到一本“如沐春风”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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