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精读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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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在最后的美好时代、也就是还没有电子阅览器、微博甚至互联网的时代,人们对待小说的态度与今日截然不同。在那个时代,小说不是用来读的,而只能是用来重读的。一个好读者不仅关注情节和人物,也要花相当多的精力去注意描写、反讽、隐喻等等有趣的文学小把戏。所以,哪怕女主人公拖沓得厉害,直到最后一章才宣布“读者啊,我与他结了婚!”,读者一样忠诚地、并且兴致勃勃地奉陪到底,不跳页、不烂尾、不焦急。在“新批评”大行其道的美好时代,文学系的研究生可能会在面试时遇到一些刁钻的小问题:“《玩偶之家》里娜拉跳了一段舞,嗯,是什么舞?”“请问这是哪一部小说的开篇:‘细雨凄清的秋天的傍晚,三个沉醉在梦境里的人’”。而文学系的教授敢于夸口说,精读五百本书就足以当教授。唉,一个何其美好的时代。
也是在这个最后的美好时代,有一位既是大学教授又是知名小说家的人物,在《星期日独立报》上开了个专栏,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揭示了小说家的技艺,这组文章经过修订和扩充出版后,被认为是继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之后最有影响的专论小说艺术的著作,同时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英国的非小说类畅销书。尤为重要的是,此书的理想对象是那些真正喜欢小说、不打算囫囵吞枣浅尝辄止的读者,坦白地说,我很疑惑这样的读者目前还剩下多少。
戴维•洛奇25岁开始便在大学执教,教授的课程是“小说的形式”。在将近三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他写下了大量的文学批评著作,比如:《小说的语言:英国小说评论及语言分析论文集》(Language of Fiction: Essays in Criticism and Verbal Analysis of the English Novel ,1966)、《现代创作的式样:比喻、转喻和现代文学的类型学》(The Modes of Modern Writing: metaphor, metonymy, and the typology of modern literature,1977)、《结构主义的运用》(Working with Structuralism,1981)、《巴赫金之后》(After Bakhtin,1990),这些书名威严、冰冷、学院味十足,足以配得上作者的博士学位、皇家文学院院士头衔和伯明翰大学资深教授的履历。
不过,与一般擅长结构主义和新批评的教授显著不同的是,洛奇本人又是英国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写作这本《小说的艺术》之前,已经发表了《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换位》、《你能走多远》、《小世界》、《美好的工作》、《天堂来信》等9部长篇小说,所以他的文学批评并非坐而论道,而是有着厚实的经验基础、有行家里手的独到眼光。
这部《小说的艺术》是洛奇从大学退休之后的作品,因为没有了学术压力,心态更为放松,所以整部书清新明晰、读来引人入胜。洛奇调侃地声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所以全书差不多是由“案例加解释”这样的讲义格式写成的。全书由五十篇短文组成,讨论了“悬念”、“视角”、“意识流”、“陌生化”、“象征”、“互文性”、“元小说”等五十个关键概念,这些概念既包括修辞艺术也有专业术语,原本散布于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广阔光谱之中,构成了当代文艺学学科的入门知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洛奇在每篇开头都援引了经典作品的文本片段作为例子,涉及菲尔丁、奥斯丁、戈尔丁、狄更斯、乔伊斯、劳伦斯、伍尔夫、纳博科夫、海明威、菲兹杰拉德、福克纳、塞林格、昆德拉等名家名作。通过对文本的精细解读,洛奇说明概念或术语的内涵和外延,又不忘融会贯通,时时穿插对作家作品的评点和对文学传统的真知灼见。这种安排充分发挥了洛奇本人既精通文本细读又掌握结构主义理论、既有理论思维又会形象表达的特长,彰显出“作家型学者”的独特魅力。
比如在解释“明细表”时,洛奇引用了菲兹杰拉德《夜色温柔》中的一段,妮可“买了一些有颜色的珠子,几块沙滩用的折叠垫,几朵人造花,蜂蜜,一张客床,几个提包,好几条围巾,几只鹦鹉,摆在玩具屋的零碎物件,还有三码长的、明虾颜色的新款布料。她买了将近一打的泳衣,一个橡皮鳄鱼,一副象牙镶金的旅行用棋组,送给阿贝的麻纱大手巾,两件爱马仕牌子的羚羊皮夹克,一件是翠鸟蓝色,一件是枫叶红色……”洛奇指出,菲兹杰拉德只点出为数不多的物件、只提到一个品牌(爱马仕),就营造出妮可挥霍的印象。妮可的购物清单内容纷杂,说明妮可不考虑实利原则,她瞎买一气,生动体现出“有钱人与我们不一样”的特质。总之,“明细表”可以具有强大的表现力。洛奇还顺便指出,有一类“性爱与购物小说”,“巨细靡遗地包纳了奢华消费、名牌服饰的清单,详细到设计者标签。”这闲来一笔令人莞尔,二十年后,这种明细表可是愈演愈烈呢。
未能免俗,洛奇在这本书中用了不少篇幅谈论自己的创作,例如《换位》的电影脚本式结尾、《大英博物馆在倒塌》的“戏仿”手法、《小世界》的“喜趣小说”特点、《小世界》与《荒原》的“互文性”等等。不过,由于洛奇长于英国式幽默,这些段落并没有自我夸耀之嫌。如果对洛奇的创作感兴趣,这里洛奇的“夫子自道”算是难得的材料了。
洛奇一直强调,“小说是一门语言艺术”。可以想象,假如读者对小说的语言艺术不加关注,小说的发展势必江河日下。或许是时候了,让我们——起码我们中的一部分——慢下来,咬文嚼字,重回精读传统吧。
PS:向一个月只看了一本《匹克威客先生外传》的桃花组长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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