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无所有?
![](https://img1.doubanio.com/icon/u1395609-88.jpg)
《呼吸秋千》的开头,赫塔.米勒写道:“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换句话说:属于我的一切都与我如影随行。当时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说是我的,其实它们原先并不属于我。它们要么是改装过的,要么是别人的。猪皮行李箱是以前装留声机用的。薄大衣是父亲的。领口镶着丝绒滚边的洋气大衣是祖父的。灯笼裤是埃德温叔叔的。皮绑腿是邻居卡尔普先生的。绿羊毛手套是费妮姑姑的。只有酒红色的真丝围巾和小收纳包是我自己的,是前一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在接下来的五年里,主人公雷奥逐渐失去了它们——皮绑腿丢失了,尽管雷奥因此捡到了十卢布——“一笔巨款”;围巾被工头夺走;行李箱最终被木箱取代……相反,雷奥得到的是饥饿天使的宠幸。 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和雷奥一起坠落进饥饿天使的阴影中。呼吸秋千在胸前振荡,虱子在皮肤上放肆,饥饿天使如影随形。它摧毁你的意志,让你无所不为,让你丧失希望,让你对那阴冷的天空、疯长的麦得草、“一心铲=一克面包”的生存公式产生致命的依赖,如同一只鱼上岸便对死亡产生依赖那样。雷奥在有机会逃离劳动营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安全地回到劳动营,仿佛饥饿天使将他种在了那里
—— 于是“自由”,意味着终身的飘荡与放逐。
雷奥17岁的时候被征入苏联劳动营,在五年中受尽折磨,回到家中发现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个同性恋者,历经11年貌合神离的婚姻之后,他搭上列车前往奥地利,一去不回。在小说的结尾,已是老者的他与家中的一切共舞,吃下一颗葡萄,也能让他心中泛起一种“遥远的感觉”。这遥远的感觉,是否是一种空无一物的错觉呢?这种对于物件的错觉早在劳动营时期就已刻在他的心中。他在挥动心铲的过程中发现美感,在煤窑中发现美感……小说中对雷奥的那种“审美快感”的描写,沉重而压抑,充满了不稳定的幻灭感。这种幻灭感被米勒那出色的风格还有诗意的文字展现得沉重而又脆弱,面包、土豆、木箱、盐、心铲、煤砖、死尸……以它们的在场见证雷奥的一无所有。在劳动营中,他如同工具一般,丧失了自己的尊严与身份,而回到家中,它们也没被寻回。他被国家放逐,被家人疏远,被情感隔离。他如同麦田中的一只蝴蝶,天大地大,却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位置。他以生命为代价换得自由——和那几百个死去的营友不同,他将生命化作一台除了劳作别无他物的机器,活了下来,最终能自由地呼吸,尽管呼吸秋千仍在他的心中回荡。这孤独的喘息意味着肉体的自由:他还能自由呼吸每一口气,但灵魂却自由过了头,再也回不来了。雷奥所有的东西他都带在身边。因为这一切似乎都不属于他,甚至他的生命都不属于他。
五年的时光烙在他的生命中,见证着极权对个体的摧毁。当雷奥还在劳动营时,他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小孩。这个孩子侵蚀了雷奥的生存空间,雷奥的身份再一次变得模糊。他似乎已经死过一次了。但这不仅仅是家人疏远他,他也在不自觉地疏远他们。他似乎还生活在一个布满荆棘的噩梦中,不敢向前跨越一步。对于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他都似乎丢弃了。
那么他还拥有什么?
一名妇人送了他一条白手绢。她的儿子和雷奥一样大,身处他方,生死未卜。这条精致的白手绢寄托了一位母亲的爱,也联系着两段漂泊的人生。在获奖演说中,米勒也提到了这个情节:她的朋友奥斯卡.帕斯提奥身处劳动营时,一位俄罗斯老妈妈曾送给他一块白色麻纱布手绢。“奥斯卡.帕斯提奥像保存一位母亲和一个儿子的遗物一样把手绢保存在箱子里。五年的劳动营岁月结束之后,他把它带回了家。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白色麻纱布手绢是希望和恐惧。一旦希望和恐惧失落,你也就死去了。”
希望和恐惧混杂,证明着卑微而漂泊的存在。恐惧意味着对生命的渴望,而希望表达着生命的尊严。失去恐惧,所有的日子都会被染成刺眼的白色;而失去希望,沉重的黑暗便吞噬了人生——被这两种色彩攫取的生命,如同极圈中的冰块,在极昼与极夜之间融化。雷奥所拥有的一切,他都随身带着。因为失却了这些,他的人生便彻底不属于他自己。
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尊严被践踏,你的生命被他人握在手中,你的生活如同词语一样破碎。米勒在作品中一再回到黑暗的岁月中,在被践踏的生活中发现一种凋零而痛楚却不暴烈的美感。《心兽》中,腰带、窗户、瘤子、绳子杀死了四个人。他们正处独裁政权时期的后期。如同即将倒塌的大厦一样,一切都有一种摇摇欲坠但又严严实实的沉重感。他们被排挤,却又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团结着、承受着。这沉重的姿态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挑动他们,折磨他们,毁灭他们。书中,有一首诗歌反复出现:
“每朵云里有一个朋友
在充满恐惧的世界朋友无非如此
连我母亲都说这很正常
别提什么朋友
想想正经事吧”
正经事是什么呢?
阅读米勒的作品总会让我充满疑惑。就如同我第一次看到诺贝尔奖颁奖词中那个dispossessed——“被剥夺者”时,不由自主地想:她描写的人物被剥夺了什么?联系这首诗,小说中的人物被剥夺的正是做那些“不正经的事”的权利。他们不能阅读,不能写作,不能拒绝,不能反抗,甚至不能离开——正是移民导致了格奥尔格的死亡。最后,他们被剥夺的便是尊严。心兽的最后一段是:“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埃德加说,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在词语和沉默之间摇晃,最终自己的生活,悬而不决,如同一只钟摆。这种摇晃所造成的心理高压,能不动声色地改变你,摧毁你,在《心兽》中,这些人可不只四个。刽子手平稳的生活背后隐匿着毁灭,在此后风云剧变的日子里,他们又将何去何从?每个人都在黑暗中摇摆着,沉默着,他们的前方又是怎样的道路?《呼吸秋千》中,我们至少知道雷奥已经渡过了六十年无根的生活。但在《心兽》中,“我”和埃德加的生死却悬在空中。米勒的作品越往后,越能看到绝望中的希望——即使这希望卑微而辛酸。于是生存的尊严,也以越发尖锐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获得尊严,或许通过承受,或许通过反抗,而米勒的选择是:沉默书写。
那我们的尊严呢?米勒在获奖演说中说:“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被剥夺着尊严的人说一句话——一句话包含着‘手绢’这个词。”对于米勒而言,“手绢”从来就不是指手绢,而是指“人类的巨大孤独”。手绢是我们可以随身带上的东西,可我们带上尊严了吗?我们可能像雷奥一样残忍而固执地行走在阴霾的天空之下,抹杀自己的身份;也可能像《心兽》中的人物们一样,被扭曲,被抛弃,被威胁。我们或许承受着同样的孤独,但我们可以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可以不沉默。或者,就如同米勒所说的那样:说不出的东西还是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是一种沉默的行动,一种由脑至手的劳作。
原文地址:http://wenfengning.blogbus.com/logs/86878386.html
有改动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