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绝处逢生到发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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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英文标题是Discovering History in America,显然有意模仿柯文的名作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柯文意在批判美国中国研究界的西方中心史观,强调要从中国本身出发来书写有关中国的历史。本书要发现的历史却并不是有关美国的历史,而更多是有关中国的历史,因为书中收录的大部分学人研究著述的方向都是中国史,东亚史,中美关系史,全球冷战史,现在还依然主攻美国史的只有王希等极少数。这也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从事人文学科的研究,不光语言要求高,而且关心的问题更多与自己的成长经验,生活环境密切相关。做一个与己无关,不痛不痒的题目,是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的。这拨人在美国研究中国史,不仅因为语言材料的便利,也因为心中的关怀寄托。毕竟,他们都是长在红旗下,经历过文革,上山下乡,而后再洋插队的。很多人提到原本不打算留在美国,是二十一年前那场风波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感觉这可以做一项口述史)。
好几位学者(如王晴佳、萧知纬)都提到不要跟着美国流行的学风走,因为大家本来关心的不一样。萧知纬以他自己的博士论文为例。他研究南京国民政府的电影审查制度,指出: 二十年代,初生的民族电影工业正处在起步阶段。很多投机商人利用电影观众对电影这一新鲜事物的好奇心理,开办皮包公司,拍出一些粗制滥造的影片,投入市场。结果,国产电影被弄得声名狼藉。当时稍有品味的人都不屑于看国产影片(难怪鲁迅常去看的都是好莱坞大片),而纷纷跑去光顾国外影片。本来中国的电影业在强大的好莱坞压迫之下已经处在竞争中的弱势,行业内部没有秩序、缺少管理的情况更加剧了国产电影业的危机。所以,一些正儿八经的电影公司联名上书政府,要求官方设立检查机构,以便杜绝不良影片。否则,国产影业将难以为继。
对于这些企业家来说,面临的问题不是政府干预太多,而是缺少有效的官方行政管理。而国民政府在南京十年期间逐步建立起一套电影审查制度,反映的是重新树立政府权威的努力。这里面虽然有国民党自己的政治利益考虑,但它也反映了民间呼声和现实需要。因此,作者指出了一些电影审查的积极作用。
但是他的研究常常在美国引起尖锐的质疑。一是大部分知识分子视言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对任何来自官方的限制都抱有敌意。更重要的是,美国知识界出于对好莱坞的厌恶,一向偏爱独立制片,往往把对美国独立制片的好感移情到中国当时的那些皮包公司身上。不少人好打抱不平,指责萧知纬的研究是替电影审查张目,对弱势群体缺少同情。(325-6)
短短二三十年间,网络的普及,美剧的流行,中国人对美国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留学时的水平,在加上中美之间政经关系的变动,今天留美学生的境遇和感受与他们那拨人迥异。恰如巫鸿所说:“现在的留学生大概很难理解经过‘文革’浩劫的年轻学子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种绝处逢生的心情。”(2)。
还有两则小事,也可见出差异之大。
李小兵在匹兹堡卡内基—梅隆读博士的时候,去餐馆打工,与他一起端盘子的有章工远、唐晓梅。前者是当时中国驻美大使、后来的外交部长章文晋的公子;后者的母亲唐荣梅当时是东方歌舞团的党委书记。他甚至和章工远作了计划:如果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他们就合伙在匹兹堡开一家中国餐馆。(47)如今官家子弟在海外留学者甚多,很难想象驻美大使级别官员的孩子还会去端盘子。
孙绮198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系,在好友的激将之下考了托福赴美国求学。她一直以为自己要去的华盛顿州立大学在美国的“首都”华盛顿特区,下了飞机,坐上学校前来接她的一位教授的车子,一路上都是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土地,她不住纳闷,到了学校才知道此华盛顿非彼华盛顿。学校所在地位于美国西北部的华盛顿州,是一座很小的大学城,那时只有三万多人。(241) 如今糊涂的人依旧很多,但自己要去的学校在哪儿都弄不清的恐怕很少。至少可以求助google map
作者里面,叶维丽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二十世纪初的美国留学生(Seeking Modernity in China’s Name: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00-1927)。以后应当有人来研究他们这一拨人的留学经历,因为他们不光是在发现历史,讲授历史,研究历史,同时也是在创造中国留美学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