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

这是一本和我们通常所见到的大部头美学论著迥然不同的书。从体例、风格、语言各方面看，它都充满了一股清新之美，就像此书的封面设计，大片留白，几笔彩墨，有着简洁明澈的装饰效果、又不乏精致婉约的美感。蒋勋之前的作品我只读过《孤独六讲》，当时便对其语言的简炼，见解的精辟留下了深刻印象。《美的曙光》涉及的正是他的专业领域。在一般的想象中，谈论美似乎是件因过于陈词滥调而更显困难的事情。美是一个比我们更大的词，虽然有时候它指向一粒微雕；是一个比我们更加古老的词，虽然有时候它指向午后阳光下精致摇篮中一个两岁的稚子。而蒋勋将其单纯化，在序言中，他提到“单纯，是一切的开始”，以此喻书，并不为过。
阅读《美的曙光》的过程中，我时常会感受到来自南方的气息。尽管书中讨论的是世界范围内的神话、传奇、上古美学，却让身为读者的我深深感受到，这就是一个地隅东南的文人写成的、富有南方风格的美学，不似北方洪荒的大地，凛冽、博大、具有直达上苍的神圣性。那些论著往往以砖头般的分量和文字，令人心生敬畏。阅读此书，就像和蒋勋二人行，边走边聊，东拉西扯，时而是埃及金字塔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象形文字，时而是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和夏二里头文化，从中延伸开来，可以从“龙”与“凤”的来由谈到想象中的动物，可以从陶与瓷的艺术联想到关于手的记忆经验。每到一处，先从源头上娓娓道来，何谓源头？就是我们祖先生存所在的大空间，空气、河水、土地、神话、动物、风俗。蒋勋想要建立的坐标看似简单，却很绵密，其最终目的不是要告诉我们一堆形而上的关于“美学’”的抽象理论，而是具体的美，细微的美，以及美是如何从先人的生活经验中诞生的。从雨后公鸡踩在泥土上的脚印图案，到陶碗上行云流水般的花纹，蒋勋不需要用一大堆专业术语来拉长大师与大众之间的距离，这或许正是《美的曙光》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蒋勋意图让我们的目光重新回落到身边的平凡事物上，回落到日常生活中，正如他一贯提倡的“生活自在美学”\“生活的美学”一样，作为一本谈论美学的书籍，它所涉及的内容并无多少新意，其深度可能也比不上之前的《孤独六讲》（或许是那本书给我的印象在先）所以，就挖掘的深度和广度而言，可以说，《美的曙光》并不是一本令人有“惊艳”之感的作品。但是蒋勋以清新浅易的诗一般的语言告诉我们，美的脉络与人类的进化、智性的昌明，工具的创造，乃至历史的演进于焉重合。换言之，他是在文明发展史的叙述中勾勒出了美的发育线索。那些遥远时代的人类创造，散见全球诸文明的远古遗存，诸如石壁上的图案；石头打磨的、粘土烧制的器具；装饰万端的衣物；以及在墓穴、村社、神庙中曾经鲜活的图景。我们所见闻的，不仅仅是各文明关于美的经验之由来，还包括了不同地区、不同种族的文化性格、生活习俗是怎样从原点慢慢丰富起来的。所以说，将《美的曙光》算作是一册简明的文明发生史，亦不为过。而蒋勋的本意，也许正是要在将美还原在具体的文化经验中，与早期人类的每一丝进步，每一步探索，文明发展之每一痕足迹勾连起来，编织在一起，让我们回到美的最初状态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