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楔子
无论是《扭曲的人性之材》还是《浪漫主义的根源》,柏林的洞见始终令人叹服。一个极其怪异的现象是,当柏林在爬梳浪漫主义、法西斯主义,乃至于自由主义的历史痕迹时,他像个耍皮影戏的,从不现身表态,任由小人们在明亮的白布上晃动。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思想史学家所必备的素质──背着光隔着一层纱,人类思想史才以清晰的轮廓呈现出来。古往今来,似乎很少有人如此对待思想史,充满狂热却又置身事外。罗素在写《西方哲学史》时,情绪饱满,可他自身就是个哲学家,所以随时都有一种哲学家的调调。就如同,他会让读者自己去评判苏格拉底究竟是阿波罗的儿子还是生于一个平常的贵族家庭。他幽默又富有洞见,却总带着一种哲学家特有的自豪与骄傲。可读柏林的书,空气中迷漫着一种诡秘,显然不像哲学家,虽然他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经验学派代表人物。也许,他不过是以天才的修辞伎俩掩盖了某些价值判断;也可能他是布尔迪厄所不耻的那种上电视的知识分子滑头,整天有说不完的有趣段子,打不完的精妙比喻,以至于分散了他原本的意图。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隔江抚琴,让你摸不透他,摸不透这个对着麦克风,不做间歇滔滔不绝的人,他究竟站在哪一个基石上发话。
我读柏林,只能确定他是一个绝对捍卫自由的人。而对他而言,何谓自由?一句话,自由就是能够选择。而选择的依据来自内心。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赞成康德。除此之外,我对他的价值立场,一无所知。也许自由就是他唯一信奉的价值。而无论是面对浪漫主义,还是极权主义,他的视角又都是历史的。不得不承认,在柏林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历史主义者,但凡膜拜历史的人,大都确信某种冥冥的秩序。柏林并不认为历史是一堆生了锈的废铜烂铁,他相信历史中存有某种神秘之力,推动历史朝某个方向行进而非相反,正如法国大革命以悲剧告终而非众望所归的自由王国。将所有无关的史实串成华丽的项链,柏林说,看,这就是历史,看似寡淡无味的细节,却终有一种惊人的内在逻辑,转而结成那个厚重滂沱的历史。这是柏林一家之言,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历史之于经验主义是渊源,否则经验便无从谈起。当然,对历史的尊崇并不等于对历史的忠诚。柏林厌恶存在主义者,他认为存在主义是浪漫主义的唯一正统传人,而浪漫主义在柏林眼里,根本就是法西斯主义的一个重要源头。可偏偏是存在主义者,在鄙视一切企图解释历史的行为,一切对过去历史的解释不过是为了当下的目的,现代人永远无法直观到过去,因为时间不可逆。对历史的戒备,也可能是有太多人假借历史之名,招摇撞骗,滋事生非。不说欧洲史,就是在中国,“朱三太子”之类就比比皆是。可能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柏林的论述不过是在牵强附会,削足适履。
当然这样的反驳可能正中柏林下怀,存在主义的源头——浪漫主义的核心便是不可知论。不可知论意味着否定事物的本质和结构。不可知论可能造成一个后果,就是即便逻辑正确也可能无法得知答案,这并非方法错误,而是根本没有答案。就如同为什么黑客帝国不讨波德里亚欢心,是因为黑客帝国还为人类留存了一丝希望,在一切幻像之颠,还有生发此幻像之源。而波德里亚是处存在主义巅峰之人,无法认同意义与目的的存在,因为这里原本没有目的,我们活着没有任何目的,历史不过是一连串的偶然。我们之所以无法理解一切实体皆幻象,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何为真实,或者此真实非彼真实。也许这被认为是一种残忍,他斩断人类所有关于尘世的希望,不仅名利,连我们的肉身都不过是虚空,是幻境。所以“后现代大师”的波德里亚,他的理论更接近于神学,只不过他的神没有实体。回到柏林,这样一个如此看重经验,看重偶然中有着必然的经验派哲学家,怎么能容忍一种毫无目的的学说?!如若一切皆为虚空,那自由又有何意义?
柏林的反驳也相当精彩,他将矛头直指存在主义的源头——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追求的是超越既有界限,它鄙视一切陈规,因为在浪漫主义眼中,一切事物没有本质的结构。所谓本质都是游荡于深渊的幽暗,无人能及,人们能做的不过是去不断地探求那个深渊的秘密,却又永不可达。它拒斥逻辑,拒斥理性,而崇尚灵感,冲动以及直觉。这种强烈的对比,恰好与阿波罗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对持相似。前者象征着逻辑,理性,秩序,而后者则代表着灵感,混乱,朋克。
而浪漫主义真正的根源在于将一种艺术的世界观放之于一切。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正是它直接导致了法西斯主义的诞生。悉数浪漫主义的特征——疯狂、叛逆、流浪无一不符合古老而神秘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教义。浪漫主义并非法国大革命和受屈德意志民族交错作用下的特产。也许早在古希腊神话时代,它就已经萌发。也许后来那些信奉希特勒、信奉马克思的人,其迷狂程度不逊于3000年前,酒神祭奠上为了领受神恩而民汀大醉的异教徒。各种疯狂的信徒似乎都有着近乎一致的本质,那是一种对信仰无可救药的执着,而这信仰不经由逻辑推演而生,也非任何科学可以论证,仅仅是一种对直觉的领受。说服人类的远远不是任何严正的逻辑推理,而是直觉,是“到场”。存在主义洞悉事物的方式不是推理,它根本排斥所谓的既定的秩序,没有秩序,凭何推理?它崇尚一种活生生地到场,一种无需推论的直接领受,这就是为何柏林一口咬定它脱胎自浪漫主义的原因。萨特写《存在与虚无》,在题名中就已道破玄机,存在亦即虚无。这与中国道家的思想,不谋而合,如同海德格尔的哲学更像东方哲学,充满诗意。
纵看西方哲学的发展历程,柏拉图是重要分水岭,之前是酒神精神,之后则是阿波罗精神。亚里士多德更是神奇般地将“直觉派”排空在外,排空在以后的漫漫几千年的历史之外,直至存在主义的到来。所以,在存在主义之前,所有的西方哲学无一不是柏拉图的,无论他们是柏拉图,还是反柏林图,但没有一个是非柏拉图的。存在主义的到来无疑是一个挑战。前进了几千年的西方哲学,转了个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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