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就是那白日”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白日是一颗彗星
你行走得如此缓慢
老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景瓦蓝瓦蓝
--------张枣自录〈四个四季 秋歌〉
1.
我重复这句推荐语：一首诗里能有一两句神来之笔已是难得，一部个人诗集里有至少五分之一篇幅的佳作让你读后齿颊留香（并满心愉悦甚至掩卷长思），这个人只好留名诗史。
张枣是这样一个有着丰盛诗意的人，以至于我看到他早期很注重“形式”——一个字一行，每行比上一行低一格，以及无意义的断句甚至断词——的时候，我很生气：大神啊，你的诗意已如此丰盛伟大，就让那些形式见鬼去吧！你就把形式让给那些写不出伟大诗句的人琢磨去吧！
2.
更早期，百无聊赖的诗人们还没琢磨出“形式”这个花招的时候，他们主要把精力花在想出新奇淫巧的句词以及意象上，张枣同样不能免俗，如下面这一首：
----------------------------------
〈星辰般的时刻〉
我第一次真正的痛楚
白色阻碍透明
露珠在自杀
你赤裸如四壁
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
数学般的漂亮
繁忙的温度侵犯我
光亮和肌肤倒悬
你是一段肢解的流水
夜晚用你绞死我
清爽的图案燎伤我
皇帝我紫色的朋友为我哭泣
甚至月亮也展开保佑我的白门
台灯熄灭十分钟的散步
碎纸迷惘如抚摸
你要我忘记贴近的深巷
老人一年一年
充满了窗户
甚至一杯映照的星辰
甚至左边少年般的拂晓
眺望的衣架纤弱地支撑
昨天潮湿的风向
我多么洁白呵，如
你出生之前的空气
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
------------------------------------
诗人天才的诗意才使这首诗没有被“白色阻碍透明、露珠在自杀、肢解的流水、燎伤、碎纸迷惘如抚摸”等等这些新奇刻意矫柔造作的词句毁掉，并因为“老人一年一年，充满了窗户”这样看似平实却有着无限诗意的句子而出彩。这才是诗人该写出的句子。
3.
前面提到的让我生气的很注重形式的诗是〈危险的旅程〉。事实上这首诗的节律非常奇特美妙，并且很难得的是他用了数量非常合适的重复的词语和庞杂的意象组合并以此形成诵读上的朗朗上口而又不让人对那些重复的词语和庞杂的意象组合感到疲倦厌烦。此时诗人的语言仍新奇但已自然了很多。
是的，这首诗唯一的毛病是这样的：
------------------------------------------
（前略）
那可触摸的冰冷 白天鹅
的倒影 带走这个城市的
钟
声
人们不再醒来不再
走过这夜里 不再看那朵你的
你的如你的 昙 花
坠
下
去的
昙 花 跟你说的一样
就是那样坠的
就是那样坠的
忘记了青春的枝
（后略）
--------------------------------------------
这难道不让人生气吗！！！
4.
诗集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优秀诗人的一般作品，例如为谁写了一首诗，看见某个古代故事而心生感慨，或者到了某个地方，诸如此类最容易出庸作的时机。而诗人伟大的地方即在于，即使是随手写的小诗，也是意趣十足，是闲暇时谋杀时光的最佳选择。
抄录一首如下：
--------------------------------
〈三只蝴蝶〉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某一年某一日的某一个时刻
三只小蝴蝶正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不远处一只丑蜘蛛屏住心跳
蓦地出击，金属般将第一只擒获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半空中骤然降下一声怒吼
一只硕大的蝴蝶如火焰，俯冲拼搏
第一只小蝴蝶又踢又咬，翩翩逃脱
第二只小蝴蝶不久也落网了
虽然遍体鳞伤，最后终被救活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第三只最倒霉（“三”总是总是倒霉）
大蝴蝶再不来救，远远地袖手旁观
小小的生命被参差的胃消化得精光
第二天有三个儿子因正义杀人，一个得偿命
妈妈要回了两个，留下最小最亲的一个
好比三只蝴蝶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1987.9.15 德国威茨堡大学
------------------------------------------------
此时诗人二十五岁，文笔却已十分老到，遣词造句信手拈来，结尾转了个笔锋却又首尾呼应，于作者而言是一首平平之作，于众诗人比却是一首精巧的小品诗。恩，是的，这就是天才和人才的差距。
5.
我不得不点名夸奖他的一些天才之作。除了广为人知的〈镜中〉，还有〈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父亲〉、〈枯坐〉、〈狷狂的一杯水〉、〈高窗〉等等等等。（因为个人的阅读喜好我还没认真地去读那些工整得像刀切过似的作品。）
抄录我个人相当赞赏的〈父亲〉一首。
--------------------------------
〈父亲〉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太想。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怪事”这几个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去练练笛子。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一个顺着走，
一个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唱歌，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真实里。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变成了我的父亲。
-------------------------------
看过一些同样描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生活状态的作品，它们基本上都长了一张被历史车轮重重压过的脸。而张枣此诗胜在对历史的举重若轻，胜在那张面对历史的从容的脸，胜在那寻常生活里的诗意。最后，“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变成了我的父亲。”是的，即使人们被历史的车轮来回碾过，而生命，仍如此奇妙美好。
6.
是的
白日是一颗彗星
而你就是那白日
你行走得如此从容达到得却那么早
诗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景瓦蓝瓦蓝
你行走得如此缓慢
老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景瓦蓝瓦蓝
--------张枣自录〈四个四季 秋歌〉
1.
我重复这句推荐语：一首诗里能有一两句神来之笔已是难得，一部个人诗集里有至少五分之一篇幅的佳作让你读后齿颊留香（并满心愉悦甚至掩卷长思），这个人只好留名诗史。
张枣是这样一个有着丰盛诗意的人，以至于我看到他早期很注重“形式”——一个字一行，每行比上一行低一格，以及无意义的断句甚至断词——的时候，我很生气：大神啊，你的诗意已如此丰盛伟大，就让那些形式见鬼去吧！你就把形式让给那些写不出伟大诗句的人琢磨去吧！
2.
更早期，百无聊赖的诗人们还没琢磨出“形式”这个花招的时候，他们主要把精力花在想出新奇淫巧的句词以及意象上，张枣同样不能免俗，如下面这一首：
----------------------------------
〈星辰般的时刻〉
我第一次真正的痛楚
白色阻碍透明
露珠在自杀
你赤裸如四壁
我们第一次，多么洁白
数学般的漂亮
繁忙的温度侵犯我
光亮和肌肤倒悬
你是一段肢解的流水
夜晚用你绞死我
清爽的图案燎伤我
皇帝我紫色的朋友为我哭泣
甚至月亮也展开保佑我的白门
台灯熄灭十分钟的散步
碎纸迷惘如抚摸
你要我忘记贴近的深巷
老人一年一年
充满了窗户
甚至一杯映照的星辰
甚至左边少年般的拂晓
眺望的衣架纤弱地支撑
昨天潮湿的风向
我多么洁白呵，如
你出生之前的空气
你曾是更为真实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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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天才的诗意才使这首诗没有被“白色阻碍透明、露珠在自杀、肢解的流水、燎伤、碎纸迷惘如抚摸”等等这些新奇刻意矫柔造作的词句毁掉，并因为“老人一年一年，充满了窗户”这样看似平实却有着无限诗意的句子而出彩。这才是诗人该写出的句子。
3.
前面提到的让我生气的很注重形式的诗是〈危险的旅程〉。事实上这首诗的节律非常奇特美妙，并且很难得的是他用了数量非常合适的重复的词语和庞杂的意象组合并以此形成诵读上的朗朗上口而又不让人对那些重复的词语和庞杂的意象组合感到疲倦厌烦。此时诗人的语言仍新奇但已自然了很多。
是的，这首诗唯一的毛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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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
那可触摸的冰冷 白天鹅
的倒影 带走这个城市的
钟
声
人们不再醒来不再
走过这夜里 不再看那朵你的
你的如你的 昙 花
坠
下
去的
昙 花 跟你说的一样
就是那样坠的
就是那样坠的
忘记了青春的枝
（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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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难道不让人生气吗！！！
4.
诗集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优秀诗人的一般作品，例如为谁写了一首诗，看见某个古代故事而心生感慨，或者到了某个地方，诸如此类最容易出庸作的时机。而诗人伟大的地方即在于，即使是随手写的小诗，也是意趣十足，是闲暇时谋杀时光的最佳选择。
抄录一首如下：
--------------------------------
〈三只蝴蝶〉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某一年某一日的某一个时刻
三只小蝴蝶正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不远处一只丑蜘蛛屏住心跳
蓦地出击，金属般将第一只擒获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半空中骤然降下一声怒吼
一只硕大的蝴蝶如火焰，俯冲拼搏
第一只小蝴蝶又踢又咬，翩翩逃脱
第二只小蝴蝶不久也落网了
虽然遍体鳞伤，最后终被救活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第三只最倒霉（“三”总是总是倒霉）
大蝴蝶再不来救，远远地袖手旁观
小小的生命被参差的胃消化得精光
第二天有三个儿子因正义杀人，一个得偿命
妈妈要回了两个，留下最小最亲的一个
好比三只蝴蝶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黑黝黝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1987.9.15 德国威茨堡大学
------------------------------------------------
此时诗人二十五岁，文笔却已十分老到，遣词造句信手拈来，结尾转了个笔锋却又首尾呼应，于作者而言是一首平平之作，于众诗人比却是一首精巧的小品诗。恩，是的，这就是天才和人才的差距。
5.
我不得不点名夸奖他的一些天才之作。除了广为人知的〈镜中〉，还有〈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父亲〉、〈枯坐〉、〈狷狂的一杯水〉、〈高窗〉等等等等。（因为个人的阅读喜好我还没认真地去读那些工整得像刀切过似的作品。）
抄录我个人相当赞赏的〈父亲〉一首。
--------------------------------
〈父亲〉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
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
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
猪肚萝卜汤，里边还漂着几粒红枣儿。
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
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
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太想。
他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他祖母递给他一支烟，他抽了，第一次。
他说，烟圈弥散着“咄咄怪事”这几个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边的橘子洲头坐一坐，
去练练笛子。
他走着走着又不想去了，
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突然觉得
总有两个自己，
一个顺着走，
一个反着走，
一个坐到一匹锦绣上唱歌，
而这一个，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灭的
真实里。
他想，现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转身。他又朝橘子洲头的方向走去。
他这一转身，惊动了天边的一只闹钟。
他这一转身，搞乱了人间所有的节奏。
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
变成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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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一些同样描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生活状态的作品，它们基本上都长了一张被历史车轮重重压过的脸。而张枣此诗胜在对历史的举重若轻，胜在那张面对历史的从容的脸，胜在那寻常生活里的诗意。最后，“他这一转身，一路奇妙，也/变成了我的父亲。”是的，即使人们被历史的车轮来回碾过，而生命，仍如此奇妙美好。
6.
是的
白日是一颗彗星
而你就是那白日
你行走得如此从容达到得却那么早
诗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景瓦蓝瓦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