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吃婴胎的感受》 李碧华
吃婴胎的感受(2006-07-06 14:47:58)
2006年春法国上演《饺子》，他们的传媒e-mail访问“来龙去脉”，是真是假？我没有回答。何必说白了？让白灵妖艳性感去宣传也罢。
不过创作过程倒很有趣。追溯：——
陈果告诉我，他年前喝过一种鲜甜美味，终生难忘的汤。
那时拍一个戏，小本经营一脚踢，有一场是由屋顶跌下来的，他当演员的替身，纵身一跳，弹至安全措施以外，伤了腰，肋骨也裂了，因要赶戏，所以天天做轮椅上阵。骨折在西医是无药医的，又不能在胸前打石膏，只是吃止痛药。
那时一位大陆的陈大夫（为保护私隐及本文资料来源，这是化名），见他太辛苦了，便连日煲汤给他补身。
“都是广东汤料，褐色。”陈果道：“好甜，好好味。”
“什么汤？”
“大夫说是用紫河车煲的。”
“紫河车？晒干了的胎盘？”
“新鲜的。”他说：“大夫也帮人堕胎，是人的胎盘吧。”
──虽然听来有点恶心，不过以新鲜胎盘煲汤美颜养生，确是非常滋补。有些医生和护士会把它留下来，给产妇家人煲汤，当然亦有冰镇防变，供应“客户”需求。在医院工作的人都心照。
说来奇怪，陈果连喝十日后，伤势渐愈，骨也不痛，体力也回复了。
有一天，导演说，陈可辛监制的《三更2》，日本和韩国版本已拍好。
香港版找他拍，他找我写剧本。江湖救急。
我想，三十分钟一个惊栗故事？OK，便接了（谁知愈写愈长，愈拍愈长，竟演变成一个半小时的长片，此乃后话，不赘）。
我有个小说《饺子》，写两个女人和一碗神秘饺子。
馅料是婴胎。
写于数年前，在中国大陆做research，见过一大瓶（暖水壶）刚打下来的胚胎，每个二、三吋大，一汤匙约三、四个，嫩红色，鱼汤一样瘫软，带着血渍和黏稠的胎衣。有小头壳，两个小黑点分得很开，原来是眼睛，但有眼无珠──投生这个母体子宫却被打掉，当然”有眼无珠”了吧。
为了写剧本时精准些，采访大陆的陈大夫。
大夫给我们展示整套金属工具：扁平顺直插入再扭转扩张阴道的鸭嘴钳、粗幼有别的各型号子宫探针、把胎儿及组织吸下来的各型号吸管（需与探针配合测量子宫深浅、婴胎着床位置……等，才可人工流产）、吸管连接的玻璃瓶（烧一团棉花造成真空，“飕”一下就整个下来了，看过实况纪录）。
手术好，是“不见血”，一滴血也没有。只见一大摊凄厉的红色组织，夹着几条扯断的阴毛，和那个无助的，没有尊严的，已成形，有小手小脚长了耳朵但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婴胎。
大夫道：
“昨儿晚上才做了一个，三、四个月大的。你们没赶上来看。不要紧，明天还有一个要做。”真是其门如市。
陈大夫煲了一锅汤，用一个大汤碗盛了端出来，招待导演和我，各用小碗舀汤。
“好鲜甜，是什么汤？好象加了糖似的。”
“是淮山、响螺、干贝……”
我问陈果：
“这汤真好喝。你上回喝的有特别加料，应该比这更甜吧。”
他笑：“差不多啦。”
我又问大夫：“那时你给他煲的胎盘是──”
“才不是胎盘哪！”对方一时口快说了。
“──？”
“我骗他的。不是胎盘，比胎盘还珍贵。世上没有更滋补营养的了！要是说了他肯定不敢喝，我没告诉他。”
“什么？”
“是五个月大的BB。”
“呸？”
“因为有个孕妇，在露台晾衣服或怎么的，不小心滑倒，流血不止，找我去医治，保不住了，便引产。BB好漂亮，小猫一样，因没用药，所以没毒，我煲了汤孝敬导演，我很尊敬他的！”
一番心意。
在中国大陆，堕胎手术很普遍，且因“一孩政策”，“超生”的都强制打下来。若主人拿到“极品”婴胎，加上名贵药材来煲汤，是招待贵宾好友一起享用的。
大夫明明讲的是“前尘”，可目下，我们各端一碗汤，已喝了一大半，面面相觑。我呆了三秒，天哪！究竟──
“哦你们这个没有的，一点奇怪的东西也没有。”大夫停了三秒，又再强调：“响螺片好新鲜。”
陈果没事人一样照喝不误。
我说：“我想上洗手间。”
大夫道：“别浪费，把这碗喝完才上。”
盛情难却，喝掉最后一口。汤渣是没有再碰。
我上洗手间，以为会呕吐？但没有。并不那么戏剧化。“若无其事”自我开脱：也许只是过虑吧。
出来时，见陈大夫收拾，那大汤碗中还有约三分之一的汤，给倒回锅中，没有浪费。
那时《饺子》很赶，因已排期上画。回去马上通宵开工。
我写了剧中那身世如谜的媚姨，与叩门求药回春的富豪，一场如野兽般啮咬榨取的性爱旁白：
“在中国，人吃人都有几千年的历史。权威的医书《本草纲目》就说明了人的骨胆血肉都可以医病。连年饥荒捱饿，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儿子，都‘易子而食’……易牙……二十四孝……《水浒传》……人肉包子店……日军侵华……内战、自然灾害、十年饥荒……恨一个人，食肉寝皮……爱一个人，恨不得把对方一口一口咬下，吞进肚子中……”
一天一夜都没睡意。我打电话给导演：
“喂，我喝了那汤之后，不知如何，眼光光……”
他说：“我都不知睡得多好，多舒服，不愿醒。”
“记得大夫说前一晚上做了一个呀，要不要问一下？”
“唏，说没有就没有──就算有，已喝了，我都不知不觉喝了十几碗啦。”
不知者不罪。
别想太多了。
──但，究竟有没有？……
2006年春法国上演《饺子》，他们的传媒e-mail访问“来龙去脉”，是真是假？我没有回答。何必说白了？让白灵妖艳性感去宣传也罢。
不过创作过程倒很有趣。追溯：——
陈果告诉我，他年前喝过一种鲜甜美味，终生难忘的汤。
那时拍一个戏，小本经营一脚踢，有一场是由屋顶跌下来的，他当演员的替身，纵身一跳，弹至安全措施以外，伤了腰，肋骨也裂了，因要赶戏，所以天天做轮椅上阵。骨折在西医是无药医的，又不能在胸前打石膏，只是吃止痛药。
那时一位大陆的陈大夫（为保护私隐及本文资料来源，这是化名），见他太辛苦了，便连日煲汤给他补身。
“都是广东汤料，褐色。”陈果道：“好甜，好好味。”
“什么汤？”
“大夫说是用紫河车煲的。”
“紫河车？晒干了的胎盘？”
“新鲜的。”他说：“大夫也帮人堕胎，是人的胎盘吧。”
──虽然听来有点恶心，不过以新鲜胎盘煲汤美颜养生，确是非常滋补。有些医生和护士会把它留下来，给产妇家人煲汤，当然亦有冰镇防变，供应“客户”需求。在医院工作的人都心照。
说来奇怪，陈果连喝十日后，伤势渐愈，骨也不痛，体力也回复了。
有一天，导演说，陈可辛监制的《三更2》，日本和韩国版本已拍好。
香港版找他拍，他找我写剧本。江湖救急。
我想，三十分钟一个惊栗故事？OK，便接了（谁知愈写愈长，愈拍愈长，竟演变成一个半小时的长片，此乃后话，不赘）。
我有个小说《饺子》，写两个女人和一碗神秘饺子。
馅料是婴胎。
写于数年前，在中国大陆做research，见过一大瓶（暖水壶）刚打下来的胚胎，每个二、三吋大，一汤匙约三、四个，嫩红色，鱼汤一样瘫软，带着血渍和黏稠的胎衣。有小头壳，两个小黑点分得很开，原来是眼睛，但有眼无珠──投生这个母体子宫却被打掉，当然”有眼无珠”了吧。
为了写剧本时精准些，采访大陆的陈大夫。
大夫给我们展示整套金属工具：扁平顺直插入再扭转扩张阴道的鸭嘴钳、粗幼有别的各型号子宫探针、把胎儿及组织吸下来的各型号吸管（需与探针配合测量子宫深浅、婴胎着床位置……等，才可人工流产）、吸管连接的玻璃瓶（烧一团棉花造成真空，“飕”一下就整个下来了，看过实况纪录）。
手术好，是“不见血”，一滴血也没有。只见一大摊凄厉的红色组织，夹着几条扯断的阴毛，和那个无助的，没有尊严的，已成形，有小手小脚长了耳朵但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婴胎。
大夫道：
“昨儿晚上才做了一个，三、四个月大的。你们没赶上来看。不要紧，明天还有一个要做。”真是其门如市。
陈大夫煲了一锅汤，用一个大汤碗盛了端出来，招待导演和我，各用小碗舀汤。
“好鲜甜，是什么汤？好象加了糖似的。”
“是淮山、响螺、干贝……”
我问陈果：
“这汤真好喝。你上回喝的有特别加料，应该比这更甜吧。”
他笑：“差不多啦。”
我又问大夫：“那时你给他煲的胎盘是──”
“才不是胎盘哪！”对方一时口快说了。
“──？”
“我骗他的。不是胎盘，比胎盘还珍贵。世上没有更滋补营养的了！要是说了他肯定不敢喝，我没告诉他。”
“什么？”
“是五个月大的BB。”
“呸？”
“因为有个孕妇，在露台晾衣服或怎么的，不小心滑倒，流血不止，找我去医治，保不住了，便引产。BB好漂亮，小猫一样，因没用药，所以没毒，我煲了汤孝敬导演，我很尊敬他的！”
一番心意。
在中国大陆，堕胎手术很普遍，且因“一孩政策”，“超生”的都强制打下来。若主人拿到“极品”婴胎，加上名贵药材来煲汤，是招待贵宾好友一起享用的。
大夫明明讲的是“前尘”，可目下，我们各端一碗汤，已喝了一大半，面面相觑。我呆了三秒，天哪！究竟──
“哦你们这个没有的，一点奇怪的东西也没有。”大夫停了三秒，又再强调：“响螺片好新鲜。”
陈果没事人一样照喝不误。
我说：“我想上洗手间。”
大夫道：“别浪费，把这碗喝完才上。”
盛情难却，喝掉最后一口。汤渣是没有再碰。
我上洗手间，以为会呕吐？但没有。并不那么戏剧化。“若无其事”自我开脱：也许只是过虑吧。
出来时，见陈大夫收拾，那大汤碗中还有约三分之一的汤，给倒回锅中，没有浪费。
那时《饺子》很赶，因已排期上画。回去马上通宵开工。
我写了剧中那身世如谜的媚姨，与叩门求药回春的富豪，一场如野兽般啮咬榨取的性爱旁白：
“在中国，人吃人都有几千年的历史。权威的医书《本草纲目》就说明了人的骨胆血肉都可以医病。连年饥荒捱饿，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儿子，都‘易子而食’……易牙……二十四孝……《水浒传》……人肉包子店……日军侵华……内战、自然灾害、十年饥荒……恨一个人，食肉寝皮……爱一个人，恨不得把对方一口一口咬下，吞进肚子中……”
一天一夜都没睡意。我打电话给导演：
“喂，我喝了那汤之后，不知如何，眼光光……”
他说：“我都不知睡得多好，多舒服，不愿醒。”
“记得大夫说前一晚上做了一个呀，要不要问一下？”
“唏，说没有就没有──就算有，已喝了，我都不知不觉喝了十几碗啦。”
不知者不罪。
别想太多了。
──但，究竟有没有？……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