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村上式的隐喻及中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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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里有个词,叫做“一期一会”(いちごいちえ),意思是说有些人一辈子里只能见一次,可能和某个人自高中毕业后就再也见不到;也可能在旅游时邂逅一位挚友,但旅程结束亲密的关系也就此终结;也可能是大学毕业后,再也见不到曾经最尊敬的老师……人生中仅此一次。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 Now,or Never。
《去中国的小船》里的“我”和每个中国人几乎都是一面之缘,那些人只在人生中某段时间内出现,而在那之前或之后都绝不会再次现身,也无法和他们再联系。于是,当你意识到这是人生中唯一一次的相遇后,你会感觉到时间像冰凉的河水从你身边漠然流走。更令人唏嘘的是,某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仿似被夜幕遮盖,变得模糊不清,直至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下。“我”和那位中国老师、和中国女大学生、和高中同学莫不如此。仅此一回的交集产生了无限的感叹和无常感,正如樱花一般转瞬即逝、幻化成尘。
所以,我把《去中国的小船》看做《源氏物语》那样的非政治化小说,村上在小说中隐藏的也许并不是什么“原罪意识”,而只是对世相和人生本身的慨叹而已。小说的主题是“时间”,而不是对中国人的“愧疚”。日本文学的传统就是远离政治,松尾芭蕉作为日本诗歌史上最伟大的俳人,几乎一辈子都在写自己的旅途所见和风光景物;日本古典文学最高峰的《源氏物语》也不是为抨击什么贵族阶级的腐朽而作,而是想描述人世间男男女女的喜怒哀乐和恒久的心灵;《平家物语》也不是为了表达战争的残酷,而是想表现无常的世间。如果我们总是用一种政治化、阶级化和思想化的立场去考察日本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很可能会得出完全偏差的结论。
其实,村上早期的小说是具有日本古典文学中那种非政治化倾向的。比如在《挪威的森林》里,和学生运动相比,村上无疑更加关注希腊悲剧和爱情。
我想说说村上和现实的关系。在我看来,村上描绘现实的方式是隐喻式的,或者说是童话式、寓言式的。现实在村上的艺术世界里总难免要变形和被提纯,也许,村上是从另一个角度接近了日本的心灵吧。村上描述现实的方式不是巴尔扎克式的,倒有点紫式部的风格,又兼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特色。村上小说中的社会现实是人生孤独感与渺茫感的陪衬,村上更在意人生本身的味道,而不是社会政治的复杂现象,从这一点上说,他的确和他所尊崇的卡佛和菲茨杰拉德有些相似。所以,我们被村上小说吸引的理由,更多是因为其中的情节、语言、氛围和细节,却很少由于村上对社会现实的深刻表现而赞叹。村上的小说犹如构建于现实的二层楼房,而我们却只在二楼——村上营造的孤独的美丽——中迷醉。我总是觉得,村上的小说接近于一种形而上的小说。
看看村上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其中几乎很少有人需要为生计而忙碌,他们(她们)似乎始终不必为生存而奔波,他们总是有人资助,衣食无忧,而且大多对欧美文学有着无比的热爱。他们和现实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布帘,更像是画像中的王语嫣。
我相信,一个比较文学者对《去中国的小船》最感兴趣的部分必然是村上对中国的“异域想象”,因为这里边涉及到一个比较文学形象学的问题。但是,我无意套用一堆名词来阐释这几篇小说,我只想简单聊聊自己在阅读过程中想到的一点东西。
虽然这部集子里的好几篇都涉及到日本以外的地方,但是,村上写的还是日本的生活,或者说,是一个不需要具体国度的故事。如果把“中国”换成是“韩国”“朝鲜”或者“马来西亚”也未尝不可,发生改动的只是外壳叙事层面,小说的核心部分并未改变。因为小说的主旨不在描绘他国的现实,不是想表现城乡差距的扩大、犯罪丛生、拜金主义泛滥或移民生活,小说里提到日本外的别处只是一种策略。村上想从异国他乡那里得到什么呢?他提到中国、纽约和悉尼,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带有虚幻气息和距离感的空壳,里边填充的是孤独、时间的冷漠和情爱的瞬间,重要的不是小船到底去了中国还是斯里兰卡,重要的是小船要离开日本。这就像寄居蟹,顶的是别人的壳,壳里是自己的身体。
村上在最后的部分里说,“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黄色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也就是说,现实中国对于村上可能毫无意义,有价值的也许只是中国这个空荡荡的名字和名字下边可以臆想的无限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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