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仿处是红楼
《天香》，王安忆的新作，收获两期连载，于是先睹为快。
一个家族的兴衰，一门技艺的源流，一座城池的变迁。中国的写作者们喜欢作这样的并置。以至于你常常分辨不清，究竟是哪一个线索，真正地推动了历史。
我想，王安忆这次欲得到的，不是讽今亦不是拟古，不是性灵亦不是心路，她要的是一方气象，一抹辉光，一份庄严豪奢的仪度，一世风姿绰约的蹉跎。
她学的是红楼梦。把繁华推到极处再亲手剥蚀掉，那种盛大的语言快感，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与缠绵。
她和曹雪芹都在写衰败。可天香里的败，更像是一条水脉的枯竭、一树繁花的凋零、一抹斜阳的隐落，美的具象的主体消褪之后，换得一种冷清却又优雅的作派。换句话说，作者在巨大的感情注资之后，已经没有勇气来直叙那种太凄凉和不留余地的凋零。她为凋零，保存了一种最有尊严的方式。
相较之下，红楼梦里本有更多的哲学，但它的败落，终究是曹公因了亲身的体悟而铭心刻骨的，一路写来都用的是实笔，反倒被后世里的好为人师者抓了话柄，轻易地将之放置到道德的谱系里考量，沾了善与恶、封建与进步的浅薄，把那哲学上扎人心魄的感伤，尽数丢落。
因享乐而导致的败落是必须接受道德审判的。可有意思的是，王安忆写下的那一场场男人们的享乐，那大而无当的吃穿用度里，倒是一种真性情的、活跃的、饱满的、开阔的意趣，是有况味的执拗、有品级的折腾，虽然你的理性里自会将这种转瞬即逝的欢愉跟那未来的衰落画一道对等的字符，然而你也得承认，这样的出格和逾矩，虽然颠覆了一份昭华短暂的家业，却保留下了一种风韵永恒的美学。
所以，其实他们都是避开了道德去经营文字的。他们躲避道德的地方，是两座园子。
大观园和天香园，园子是布局、是舞台、是背景、是帘幕，可园子更是人生的乌托邦、尘境里的桃花源，中国人的造园是盆景化的思维，本身就是一种假定，你别忘记，作者要写的园子，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如前几天跟一群台湾的学人开关于明清小说的研讨会，有个学妹讲到，她发现红楼里的运行，在大观园内外是不一致的，按照正常章回里的线索，园子里的好时光只有两年，可一旦去读那些关于园内生活的段落，你分明发现春秋更替进行了四次。
他们这样的小说，信息量和密度是个关键词。
明代的汉民族，有一种近似世纪末的奢靡情绪，开始以更加端正和心安理得的态度推重物欲。所以王安忆也能用相当自鸣得意的笔触，去堆砌起关乎花鸟、食材、园林、山水、书画、纺织的见识之纷繁，那是书生气的、对于“器”的病态的执迷和把玩，或者说，是中国文人独有的一味大觉悟，孩子气的大觉悟：一意孤行、以偏概全、举重若轻、大国小鲜，把天地之正道、阴阳之至理，尽数收摄进“物”的象征意义的小格局。然则这些东西，究竟是要能织进叙事里边的，否则就是为了卖弄而卖弄，是隔出一层的碎语与显摆了。
当然我并不相信王安忆是那种百科全书派的渊博，只是现学现卖也是一种难得的本领，大约文学自己也是那种渗透性很强的存在，搞小说的人天生就具有触类旁通的领悟才能。
然则王安忆是有一种现代意义上的野心的，有一种关于城市史诗的企图的，单看书里动不动出现的“这一年的大事情还有许多”，把晚明一切围绕着上海的真实的动荡悉数展开。比之红楼梦对时代的有意消解和悬置，她在写实和写意之间是摇摆的。
说到底，王安忆在历史与文化中为自己完成的新的圈地运动，其实并没有走出她最喜爱和理解的那个上海：寻常的人伦烟火中，关于生活的热爱终日不息。这次，她是想为这种力量找到一个岁月上的依据，一点历史尘垢中可以扫出的蛛丝马迹，选来承载这种力量的，也无非是一群罩上了层古衣的饮食男女。这些饮食男女是纯粹的沪上的饮食男女，是海派生活态度的先行者。独有杭州城和她孕育出的女儿沈希昭，作为天香园绣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代精英，与上海若即若离地，灌输进一个旧朝廷的遗老王风，和偏安世里的烟粉，为那份市井中的创造力，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与一条新的可能性。
务实是作者为上海找准的关键词，这座务实的城市是要接地气的，小舞台倾颓，大舞台敞开，作者必须正面赞美这种务实，于是她有意让她的天香园绣走进一方更广阔的天地，为此亲手否决了她曾经流连的园子内的乌托邦，然而这种否决究竟是出于社会学上的理性，还是基于哲学上的无奈，这之间的情绪，作者太过语焉不详。
后边围着绣品的进入市井来走，竟把那园子和那园子里的人不由分说地抛开了。铺得太大的故事，陶醉了许久的盛筵，在这气力不济的一刻，全都成了接续不上的累赘。我想，柯海与小绸理应有一个最终的和解，阿昉和阿潜或许会有一人去走父亲的老路，奎海大概能在责任面前学得成熟些，希昭的晚景也本该更精彩和丰满许多。但是那么些美好的生命，拿到最后几个年谱式的死亡时间里一笔带掉。以至于读完之后，让人为衰败和断裂而叹息的，不知是书中的家族，还是写书者的文气。
这也是中国的写作者们最爱犯的错误，虎头蛇尾，有时可说是技术性的，有时可说是态度性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是体力性的。
看红楼时，辉煌里有颓亡的预兆，颓亡里有辉煌的暗影。那是曹雪芹胸内的丘壑，心中的城府与宇宙，是他独一无二的控制力和揽万山于几席的掌握力。王安忆先让那华美的极致迷醉了自己，又让那下行的坡度遮蔽了眼力，坍塌几乎猝然而至，写到得意时没有居安思危的伏笔，写到收势中没有条分缕析的耐性，明知要败，又不忍败得太惨太难堪，分明失落了，又要从失落里硬生生地推出一个新的城市与世代，最后毕竟是进退失据，草草收工了。
王安忆又说，要让男人从自己书中退场，男人的作用是为了引出这家的女人来，这话够生猛够血性，骨子里却是老生常谈的。对于一个在《长恨歌》里就写尽过女人的细腻、精致、坎坷与遭际的作者来说，本没有必要再一次地位自己贴上这个性别的标签，这个多少女作家忙不迭要为自己贴上的标签，恰恰是困死女作家再往高处走一步的死穴。
这个城市代言人的王安忆和这个女权先驱者的王安忆，终于只能学到曹雪芹的皮毛。好在这皮毛里，已经显露了足够的关于那个时代的肌理和妙处，所以这一点皮毛的学习者，也已经让人钦佩和赞叹了。
有时，倒是觉得它更像儒林外史，申家游戏人生的作派很有杜少卿的气骨，自徐光启以下，如章师傅、闵师傅、朱老大、赵伙计一干手艺家，荞麦、落苏、戥子一干村女子，则让人想到“四大奇人”。
可我得承认，我读她的理由，依旧是红楼梦式的。
就像王安忆强调说自己写得最满意的是第三卷，可我最爱的依旧是第一卷的后半部分和整个第二卷。或许改写天香园绣历史的，确乎是那巷陌红尘里、引车卖浆者身上粗粝而茁壮的精气，但是我们依旧是被红楼梦滋养长大的一拨阅读者，我们性子里总是爱这样一幅幅超现实的画面：亭台楼阁，钗裙粉黛，如花美眷，风光旖旎。
一个家族的兴衰，一门技艺的源流，一座城池的变迁。中国的写作者们喜欢作这样的并置。以至于你常常分辨不清，究竟是哪一个线索，真正地推动了历史。
我想，王安忆这次欲得到的，不是讽今亦不是拟古，不是性灵亦不是心路，她要的是一方气象，一抹辉光，一份庄严豪奢的仪度，一世风姿绰约的蹉跎。
她学的是红楼梦。把繁华推到极处再亲手剥蚀掉，那种盛大的语言快感，那种挥之不去的忧伤与缠绵。
她和曹雪芹都在写衰败。可天香里的败，更像是一条水脉的枯竭、一树繁花的凋零、一抹斜阳的隐落，美的具象的主体消褪之后，换得一种冷清却又优雅的作派。换句话说，作者在巨大的感情注资之后，已经没有勇气来直叙那种太凄凉和不留余地的凋零。她为凋零，保存了一种最有尊严的方式。
相较之下，红楼梦里本有更多的哲学，但它的败落，终究是曹公因了亲身的体悟而铭心刻骨的，一路写来都用的是实笔，反倒被后世里的好为人师者抓了话柄，轻易地将之放置到道德的谱系里考量，沾了善与恶、封建与进步的浅薄，把那哲学上扎人心魄的感伤，尽数丢落。
因享乐而导致的败落是必须接受道德审判的。可有意思的是，王安忆写下的那一场场男人们的享乐，那大而无当的吃穿用度里，倒是一种真性情的、活跃的、饱满的、开阔的意趣，是有况味的执拗、有品级的折腾，虽然你的理性里自会将这种转瞬即逝的欢愉跟那未来的衰落画一道对等的字符，然而你也得承认，这样的出格和逾矩，虽然颠覆了一份昭华短暂的家业，却保留下了一种风韵永恒的美学。
所以，其实他们都是避开了道德去经营文字的。他们躲避道德的地方，是两座园子。
大观园和天香园，园子是布局、是舞台、是背景、是帘幕，可园子更是人生的乌托邦、尘境里的桃花源，中国人的造园是盆景化的思维，本身就是一种假定，你别忘记，作者要写的园子，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如前几天跟一群台湾的学人开关于明清小说的研讨会，有个学妹讲到，她发现红楼里的运行，在大观园内外是不一致的，按照正常章回里的线索，园子里的好时光只有两年，可一旦去读那些关于园内生活的段落，你分明发现春秋更替进行了四次。
他们这样的小说，信息量和密度是个关键词。
明代的汉民族，有一种近似世纪末的奢靡情绪，开始以更加端正和心安理得的态度推重物欲。所以王安忆也能用相当自鸣得意的笔触，去堆砌起关乎花鸟、食材、园林、山水、书画、纺织的见识之纷繁，那是书生气的、对于“器”的病态的执迷和把玩，或者说，是中国文人独有的一味大觉悟，孩子气的大觉悟：一意孤行、以偏概全、举重若轻、大国小鲜，把天地之正道、阴阳之至理，尽数收摄进“物”的象征意义的小格局。然则这些东西，究竟是要能织进叙事里边的，否则就是为了卖弄而卖弄，是隔出一层的碎语与显摆了。
当然我并不相信王安忆是那种百科全书派的渊博，只是现学现卖也是一种难得的本领，大约文学自己也是那种渗透性很强的存在，搞小说的人天生就具有触类旁通的领悟才能。
然则王安忆是有一种现代意义上的野心的，有一种关于城市史诗的企图的，单看书里动不动出现的“这一年的大事情还有许多”，把晚明一切围绕着上海的真实的动荡悉数展开。比之红楼梦对时代的有意消解和悬置，她在写实和写意之间是摇摆的。
说到底，王安忆在历史与文化中为自己完成的新的圈地运动，其实并没有走出她最喜爱和理解的那个上海：寻常的人伦烟火中，关于生活的热爱终日不息。这次，她是想为这种力量找到一个岁月上的依据，一点历史尘垢中可以扫出的蛛丝马迹，选来承载这种力量的，也无非是一群罩上了层古衣的饮食男女。这些饮食男女是纯粹的沪上的饮食男女，是海派生活态度的先行者。独有杭州城和她孕育出的女儿沈希昭，作为天香园绣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代精英，与上海若即若离地，灌输进一个旧朝廷的遗老王风，和偏安世里的烟粉，为那份市井中的创造力，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与一条新的可能性。
务实是作者为上海找准的关键词，这座务实的城市是要接地气的，小舞台倾颓，大舞台敞开，作者必须正面赞美这种务实，于是她有意让她的天香园绣走进一方更广阔的天地，为此亲手否决了她曾经流连的园子内的乌托邦，然而这种否决究竟是出于社会学上的理性，还是基于哲学上的无奈，这之间的情绪，作者太过语焉不详。
后边围着绣品的进入市井来走，竟把那园子和那园子里的人不由分说地抛开了。铺得太大的故事，陶醉了许久的盛筵，在这气力不济的一刻，全都成了接续不上的累赘。我想，柯海与小绸理应有一个最终的和解，阿昉和阿潜或许会有一人去走父亲的老路，奎海大概能在责任面前学得成熟些，希昭的晚景也本该更精彩和丰满许多。但是那么些美好的生命，拿到最后几个年谱式的死亡时间里一笔带掉。以至于读完之后，让人为衰败和断裂而叹息的，不知是书中的家族，还是写书者的文气。
这也是中国的写作者们最爱犯的错误，虎头蛇尾，有时可说是技术性的，有时可说是态度性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是体力性的。
看红楼时，辉煌里有颓亡的预兆，颓亡里有辉煌的暗影。那是曹雪芹胸内的丘壑，心中的城府与宇宙，是他独一无二的控制力和揽万山于几席的掌握力。王安忆先让那华美的极致迷醉了自己，又让那下行的坡度遮蔽了眼力，坍塌几乎猝然而至，写到得意时没有居安思危的伏笔，写到收势中没有条分缕析的耐性，明知要败，又不忍败得太惨太难堪，分明失落了，又要从失落里硬生生地推出一个新的城市与世代，最后毕竟是进退失据，草草收工了。
王安忆又说，要让男人从自己书中退场，男人的作用是为了引出这家的女人来，这话够生猛够血性，骨子里却是老生常谈的。对于一个在《长恨歌》里就写尽过女人的细腻、精致、坎坷与遭际的作者来说，本没有必要再一次地位自己贴上这个性别的标签，这个多少女作家忙不迭要为自己贴上的标签，恰恰是困死女作家再往高处走一步的死穴。
这个城市代言人的王安忆和这个女权先驱者的王安忆，终于只能学到曹雪芹的皮毛。好在这皮毛里，已经显露了足够的关于那个时代的肌理和妙处，所以这一点皮毛的学习者，也已经让人钦佩和赞叹了。
有时，倒是觉得它更像儒林外史，申家游戏人生的作派很有杜少卿的气骨，自徐光启以下，如章师傅、闵师傅、朱老大、赵伙计一干手艺家，荞麦、落苏、戥子一干村女子，则让人想到“四大奇人”。
可我得承认，我读她的理由，依旧是红楼梦式的。
就像王安忆强调说自己写得最满意的是第三卷，可我最爱的依旧是第一卷的后半部分和整个第二卷。或许改写天香园绣历史的，确乎是那巷陌红尘里、引车卖浆者身上粗粝而茁壮的精气，但是我们依旧是被红楼梦滋养长大的一拨阅读者，我们性子里总是爱这样一幅幅超现实的画面：亭台楼阁，钗裙粉黛，如花美眷，风光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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